「大膽舞空!莫以為你有仙氣護體,咱哥兒倆就奈何不了你!」

  陰沉沉的嗓音如雷乍響,打破了寂靜清夜,連帶空氣也為之凝結。

  紗帳柔蕩,舞空端坐亭艙之內,一派悠然閒適,挽袖斟茶。

  淡淡香氣隨著琥珀色澤而溢,他執杯品香數回後,只覺這甘甜清雅之氣教人心頭為之一舒,這才滿意地啜上一口,旋而對著前方那團隱現飄忽的白霧問了句:「兩位可要一杯?」

  霧氣驟濃,傳來另一道低沉森冷。「天道律法,豈容你如此囂張。」

  抬眼望見明月漸掩,舞空狀似失望。「看來你們依然對解渴之物毫無興趣。」

  「舞空!」兩聲大喝傳來,怒意沸騰。

  宮燈急晃,忽明忽滅。

  舞空揚手而止,船上繫紗驀地齊綻,飄飄曼舞於寒風冷冽中。

  水波激蕩,卻無損畫舫停泊平穩。

  「來者是客,舞空以禮相待,二位莫要失了身份。」他輕聲說道。

  「你壞我幽冥紀律,還敢傲語猖狂!」一腳踏出,帶上錚鏘聲響,霧團裡走出一人。

  嚴格來說,那只是一道青色的人形霧影,唯一清晰可見處,是一雙閃著青芒的眼瞳。

  霧中再現一人,形態較明,卻也灰濛濛地看不真切,右手持鍊,面容模糊不清,灰亮的瞳仁隱晦許多,低啞的嗓子別有一股森冷。「交出鳳楚衣。」

  舞空雙眉微蹙。「不交。」

  「你可知逆天後果?」灰影沉聲。

  青影往前一步,兩眼青芒跳動急遽,怒道:「六十年前,朱家之女原會替命而亡,雖陽壽未盡,卻是她自身造業!你不但亂她生死,連太湖水魂亦被你破去不少!朱氏、言笙二人更因你插手而紊亂本命!」

  「哦?」舞空不冷不熱地應了聲。

  見對方漠視,青影那如霧之手一振,憑空現出薄紙一張,穩穩浮於掌心。紙面僅有幾行短文,卻足以使他怒不可遏──

  「言笙應於朱芸采命喪三日後歸魂黃泉,朱氏因思女成疾,於半年後病逝,現今失衡,其中牽連甚廣,小則數十命運歸向,大至百餘命途更動!往昔你隨興干預,皆未傷輪迴,可你連番逾越,已違陰律,該當何罪!」

  舞空再斟一杯,細細品嚐。

  「鳳楚衣今夜原該離世。」灰影冷冷補述。

  「他還活著。」舞空淡淡一笑,絲毫不把二人的威脅放在心上。

  「把他交出來!」青影左手化實,一條暗色粗鍊盤於臂上指間,稍有動作,即是「鏘鋃」一聲。

  「何時……」他撫杯而思,垂斂的眸子看不出何種心思。「你們也收起生人來了?」

  「就算仙氣護體,也容不得你如此藐視生死輪迴!」

  「六十年前,我記得……你也曾說過這些。」舞空再啜一口,語氣轉冷。「自己手腳過慢,倒是怪起我來。」

  「舞空!」鎖鍊鏗鏘,青影的怒火促使身上旋繞的霧氣更加翻騰,幾乎要動手相搏。

  灰影及時攔住。

  一身的氤氳漸凝,灰影本來模糊隱約的面容稍見清晰,蒼白而削瘦,透著一絲詭寒。「鳳楚衣一命牽連太多,陽世,留他不得。」

  舞空終於放下杯子。

  「我不說,就當我不知麼?」見二影微晃,鍊聲再起,他的耐性也磨光了。「朱芸采此生有三次轉機,這福份是宿世所累,她若非在我眼前投湖,若無巧合機緣,我如何救她?而鳳楚衣──他命有大劫,逃不過便重墮輪迴,一旦無恙,就算閻王索人,也擒他不得!」冷眼掃向灰影,最後兩句,意在警告。

  「你本屬變數,干預世間即是大錯!鳳楚衣之劫原是他人造成,你卻擅自引動,更改天命!」青影暴怒,鍊聲更響,化實的鎖鍊已在甲板蜿蜒起來。

  舞空倏然起身,步出紗簾之外。

  「變數?當年你們手腳若快些,我豈會成為變數!」額上朱痕由淡轉豔,數百年來,他首次動了真怒。

  激流擺盪,畫舫搖晃轉劇。

  


  
    ◇ ◇ ◇




  鳳楚衣只能愣眼瞪著,完全不知船頭那兩道詭異霧影是什麼。

  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內艙房,軟床絲被,舒服至極。不但內息順暢,連過去的暗傷也消失無蹤,雖不明白為何會有此轉變,但身體的控制權再度回歸,已讓他極度欣喜。

  既然不再受制於人,也該輪他報仇。

  但稍作思量,己身狀態比之以前猶過,他還真被弄懵了,不知道舞空葫蘆內到底在賣什麼藥。先是擒他而刑,後又置他安妥,自己身上這些大小暗傷不翼而飛,再笨的人也知曉,他是真被人妥善治療過……

  正要找舞空詢問一番,忽聞金鐵撞擊聲響,船身晃動驟遽,方出船艙,正好瞧見眼前景象。

  他略一思索,隨即退後數步,藏身暗處,行進間不忘氣沉下盤穩住身形,免受晃盪影響,洩露行藏。

  船頭飄來晃去的人影,讓他湧起古怪的感覺。

  只見青影露出一截實化手臂,粗鍊如同螺旋環於臂膀手腕之外,急速翻轉間撞擊飛快,「鏘鏘」之聲,刺耳非常。

  鳳楚衣暗自咋舌,看不出鍊條如何憑空急旋,唯一確定的是,那個舞空碰上麻煩了。

  雖然自己最後受惠頗多,但數日吊曬雨淋之苦,他可記得清清楚楚,不管怎說,都差點命喪此人手上。

  他決定袖手旁觀。

  青影實化之臂狠狠地往舞空胸口擊去,鍊條瞬間暴長,鎖往各大要害。

  鳳楚衣再次心驚,這一團青濛濛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那鐵鍊看久了,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讓他打起冷顫。

  舞空旋身一仰,拂袖而點。

  「嗤──」

  「鏗啷!」

  兩道聲響齊迸,青影的臂膀就像被某種力量蒸發,頓時化為數道煙塵,散逸風中,失去憑藉的鎖鍊登時落地。

  「又是仙氣!」青影不服,肩胛輕顫幾下,左膀聚起青霧,重新凝臂,一抬手,粗鍊如蛇蜿蜒,再度盤回。「若非這身仙氣,憑你凡人之軀,如何擋我?」

  「你還知道我是凡人?」舞空神色轉寒,笑意冷冽。「勾魂鎖魄本為你們職責所在,當年,你們為何不早點擒我魂魄?為何要來遲半刻?你回答我──回答我!」

  百年光陰,漫長孤寂。

  每每憶起昔日往事,痛心之苦更勝面對人事俱非的一切。

  「怪我何用?要怪,就怪那個多事的仙人吧!他不救你,你早墮輪迴,哪輪得到你干預幽冥之事!」

  「青衍──」灰影想出聲制止,卻慢了一步。

  話甫出口,青影立刻後悔了。什麼都能說,就這事不能說──

  舞空臉色更沉,雙眸透著駭人冰冷。




  
  舞空……舞空你醒醒……

  我不會讓你死去……舞空……舞空……




  
  那聲聲呼喚猶在耳際,每當午夜夢迴,總盼時光回溯……

  心念微動間,風起浪激,水花飛濺,打得甲板濕透淋漓,船身嘎吱作響。

  秦淮百姓對河上異象似無感覺,彷若此艘畫舫不存世間。

  舞空寒著臉,立於上風之處,衣袂振獵有聲。

  二影面面相覷,寒意直從腳底竄上,似乎,只要他稍有動作,他們即會湮滅於世,連黃泉也歸去不得──

  舞空身上的仙氣非是一般,醇厚如稠,普通仙人也難以望其項背。

  勾魂鎖魄?仙氣?仙人?鳳楚衣完全聽懵了。

  「原來你在這。」

  溫和的嗓音從背後傳來,鳳楚衣一回頭,瞧見了一位笑吟吟的斯文書生。

  書生一襲淡藍長衫,頭繫方巾,不起眼的外貌,卻有雙銳利的眼眸。

  才望一眼,他的心神就像被吸進無盡幽闃,逐漸迷茫。

  「鳳楚衣!」

  凌空傳來舞空焦急大喝,短短三字卻若洪鐘,震醒了猶在迷惘的鳳楚衣,他不笨,雖不明瞭究竟發生何事,也隱約知道必與自己有切身關聯。

  方才心神迷失的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難不成是中了什麼江湖祕術?

  「何必用這種神情瞧我?」書生淺笑吟吟,倒不怕他有任何反撲動作。「這人間已不是你該停留之所,隨我去吧──」

  鳳楚衣瞪著眼,這人在說什麼渾話?

  「鳳楚衣──左轉右拐莫要回頭!快走──你不是輕功無雙?拿出你的本領來──」舞空一掌擊退青影,卻也被灰影指揮的鎖鍊纏上左足,一來一往間,僵持不下。

  鳳楚衣一怔,下意識打量起四周,左轉右拐……不是撞牆就是跳河呀……

  此時,書生方要揚手。  

  胸口那突來的漲疼,讓鳳楚衣湧起莫名其妙的怯意,當下內息一提,也不細想,閉眼就往船板撞去──

  「咦?」書生輕呼,發現目標身上已施禦術之法,任何禁制對他皆無效用。「真是糟糕 ……」低歎一聲,只好尾隨其後,沒入牆中。

  見他遁逃,舞空這才鬆了一口氣。

  「舞空,你真要逆天?」灰影飄來,擋在舞空身前阻隔去路。

  只要五更未至,天色未明,鳳楚衣的三魂七魄便未凝繫於體,今晚猶是死期。

  「我說過,只要他大劫得逃,就算閻王欲拿,也索魂不得。」他心情忽好,又有些許耐心應對這兩道霧影。

  「事情未必如你所願。」灰影沉聲。

  追索鳳楚衣之人,不是魍魎小鬼,而是手掌生死明簿的文判,任他天涯海角,也絕對逃不出文判的手掌心。

  「莫要阻我。」舞空好心提醒,對阻攔者,他從不手軟。

  「此乃灰衍職責。」灰影聚霧,右手那條鎖鍊迸出一縷寒光,愈見犀冷。「鳳楚衣之魂不能不擒。」

  「你會像他那條臂膀一樣。」

  灰影身形更實,持鍊右手透著譎詭流光,與青影分據左右。

  舞空頷首,衣袂悠悠。「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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