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皆是輕紗纖影、曼舞錯動,鳳楚衣旋身顧盼,彷若置身迷霧。

  雖然訝異自己非但沒有想像中那樣撞破木板,反而來到如此奇異之所,仍不敢忘記舞空叮囑,足下縱躍如飛,穿過層層白紗,不曾頓留。

  「鳳楚衣,汝本應子時歸魂,人世一切與你再無瓜葛。」

  書生的聲音飄搖迴蕩,彷似含著某種奇異力量,聽得鳳楚衣心頭直跳,幾乎停下奔逃。

  「魂兮歸來……莫戀世途……魂兮歸來……魂兮歸來……莫淆陰陽……」

  低喃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字字似附魔力,每唸一句,鳳楚衣的步伐就沉重些許,嚇得他提勁狂奔連躍,速度卻在不知不覺中漸行漸緩。

  「魂兮歸來……欸,可找著你了。」

  鳳楚衣雙腳一頓,那斯文書生忽現眼前。

  書生的笑容明明是那樣溫煦和氣,為何他會全身寒意直顫?

  「你是誰?」不論他竄往何方,這人不但如影隨形,還屢屢超前。最令他驚疑的是書生雙足離地未點,不似自己尚需借力,飄飄悠悠猶如一抹幽魂──

  旋身輕迴,他改變方向,往左疾奔,片刻,對方再度跟上。

  「在下不才,乃陰司文判。」書生露出微笑。

  文判官?

  鳳楚衣的腦袋像炸開了鍋,腳下未停,思緒已然亂成一團。

  書生飄身躍前,對他投以抱歉。「在下手上並無勾魂鎖鍊,出手可能粗暴些,望你海涵。」

  鳳楚衣揉身側迴,往右竄離。

  書生探手,朝他右肩點去。「幽破,斷思絕念紅塵遠。」

  那一點看似柔弱無力,卻教鳳楚衣渾身一震,腦海回憶猶如被人抽離,成串傾瀉,一件件逐漸模糊飄遠。他一咬牙,顧不得渾身冷汗涔涔,腳下未敢遲疑,卯足全力躍高掠低。

  紗簾翻飛,他伸手狂撥,任何擋路物件皆阻不了他逃命之心。

  這一刻他懂了,包括船頭那二道霧影,都是為他而來,為了擒他魂魄!

  「暗疾,陌路本該陰陽分。」

  一掌幽幽,拍中鳳楚衣左肩。

  薄紗忽靜。

  鳳楚衣神情一滯,不再奔跑。

  不,他不能停,不能停……他想移動,卻完全無法動作,只能眼睜睜地看那文判在自己面前踱步微笑──

  書生再次告歉:「這回,或許會讓你難受些,忍一下就好了。」

  鳳楚衣睜大眼,瞧那雪白瑩透的手掌往自己頂上覆去。

  「無明兩空,冥魂休生一夢中……」

  一股劇烈的疼痛由頂端至足底漫延散開,似要將他狠狠拆裂,不僅肉體受疼,整個意識幾乎被不明力道給撕扯翻轉!

  書生額際微汗,沒想到舞空竟將鳳楚衣的魂魄固牢如斯。指間再度張合,一抹透白淡影逐漸拉出──




  
  「……沒想到西域也有人到大唐賺取奸佞的微薄買命錢。」崢嶸假山背後,步出一人,白衫黑髮,唇畔揚著一抹輕嘲。

  「我的目標──不是你。」他瞇起一雙湛藍瞳眸。




  
  鳳楚衣神識混亂,夾雜著許多未曾經歷的奇異片段,男男女女,似乎見到舞空對他微笑,地點卻非畫舫之中。

  裂痛加劇,卻連昏迷也辦不到。




  
  水清如鏡,倒影裡的人金髮藍眼,神色凝肅。

  他很猶豫,早知如此,他不該跟著他們上路,不該抱著好奇之心,倘若一劍早早刺下,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他竟連自己的任務都執行不了……

  「磅」地一聲,右拳在泥地上砸出小坑,帶著絲絲血跡。

  「藍耶?」背後傳來清而不沉的嗓音。

  他聞聲回首,那映入眼底的容顏──




  
  那是誰?鳳楚衣瞳孔大睜,腦海迸出的容顏竟使他暫時忘卻一切,可惜畫面交錯紛雜,那股撕扯之力再次令他意識紊亂,魂魄欲裂。

  「文判,」恍忽中,舞空冰冷的聲音緩下他撕裂之苦。「你該明瞭,硬取生魂對他將造成莫大傷害。」

  耳際傳來數道打鬥獵響,和著細微嗤嘶之聲,鳳楚衣只覺周身一鬆,疼痛漸遠。

  「他該是冥魂。」揚手揮卻那夾雜著絲絲仙氣的攻擊,不過粗心片刻,自己的左袖已被擊出一洞,書生萬般無奈,往旁疾飄。

  「你強熄他天地人三道陽火,迫使生魂離體,這難道就是地府一貫作風?」眼見原該神采飛揚的面容如今蒼白若雪,空洞的眸子透著死氣,舞空心頭一緊,朱痕漸豔。

  他輕歎。「你真滅了灰衍二鬼?」

  「你說呢?」

  「舞空,仙氣不能護你永遠……」書生探手擒向倒地的鳳楚衣,卻被舞空拂袖震開,瞟了眼手背因這一拂而沾惹的氣息,他放柔了聲調:「你可知自己漸染鬼氣?」

  處身陰曹,他最熟悉的便是鬼氣了,瞧舞空一臉惡寒,他只能嘆息。

  六十年前,任何幽冥鬼魅皆近不了朱芸采之身,仙氣對普通陰魂而言,有著莫大的殺傷力,一遇即躲,免得落下魂飛魄散之途;六十年後,若非為了牽制舞空,灰衍二鬼早已勾來鳳楚衣的三魂七魄。

  其中差別,與舞空自身息息相關。

  「現在才來慈悲又有何用?」舞空垂眼,多少記憶迴蕩消馳,餘留的仍是那幾件刻骨銘心。「你很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被他幽冷目光一橫,書生擰眉不語。瞥眼見到鳳楚衣頂上淡影逐漸縮回體內,當下五指成爪,意欲拖扯!

  萎靡無神的鳳楚衣忽覺一道犀冷寒氣由頂上傳來,強大的迸裂感再次貫穿意識,痛徹心扉。

  「這般折磨,你是要他魂飛魄散嗎?」舞空大怒。




  
  據聞,眼前之人,乃「謹王」李陵幕後智囊──

  他旋劍遙指,不知為何,對方額間那道朱痕令他倍覺礙眼。

  



  鳳楚衣呼吸欲停,那股激疼模糊了他的眼,隱約瞧見舞空與書生的纏鬥。

  舞空避得拙劣,書生的身法明顯高出太多。

  



  「從沒想過……我們會把酒言歡。」他挑起一綹金髮,面無表情。

  舞空笑容淡淡,有些玩味。「怎不說我們還成了──」

  「休談。」他打斷對話,再飲一杯。「你我二人皆知……早早夢醒方為上策。」

  舞空依然含笑,直教他看不出思緒起伏。




  
  為什麼不讓他昏去?這折騰,彷若全身將散,豈是生人受得?鳳楚衣感到一股濁氣將吐,卻下意識地不肯呼出。

  忽有暖流由額心傳入,濁氣一嚥,眼皮終於有些氣力張闔,模糊裡,瞧見舞空伸手覆上他的額間。

  「我費盡心思挽你性命,不准吐出!」

  耳畔的低喝有著明顯焦急,他想扯出一抹嘲諷,笑這人的前後不一,先是吊他數日,如今卻又緊張兮兮,可惜臉皮連這種輕微動作也做不到。

  他好倦……好疼……肢體像是被撕裂成數塊,每塊都是他的,卻又不像是他的……

  「舞空!」書生的語調轉寒,聲聲責怪。「你強行扭轉生死之命,難道不怕天譴臨身,形神俱滅!」

  「陰司文判強取生魂,就不怕天道不容?」攬過鳳楚衣的軀體,舞空煞青的容顏透著一絲鬼寒,數百年修持的自制力幾乎崩碎──




  
  「舞空,你──」他雙拳緊握,手背泛青轉白。

  遠處,李陵帶傷趕來,揮開攙扶的僕婢,伸手欲留那抹翩翩衣袖,卻連片衣角也抓不住。「舞空 ──」

  「我會一直陪著他,縱使他千年不醒,縱使……我將灰飛煙滅。」於湖上翩然遊走的舞空,白衫如雪,足尖稍點,在水面蕩起了圈圈漣漪,向來溫和的笑意此次卻未達雙眸。

  寒風忽起,飄來一陣大霧,霧裡,畫舫隱現。

  那挪騰迴轉的身法絕非輕功使然,他們都知道,舞空從未習武。

  



  鳳楚衣渾身輕顫,許多片斷突然連接起來,從記憶深處紛擾湧出。

  一幕又一幕……

  猶如書頁翻飛,各種未曾見過的場景變幻飛快,那來來往往的人們看似陌生,卻又熟悉得幾令他張口欲呼──

  書生沉容,那幾近熄滅的三道陽火,正慢慢燃於鳳楚衣的雙肩及天靈。在舞空全力阻撓之下,時辰已過,再也奈何不了今晚的目標。「你不該私心自用,輪迴綱紀豈容你這般無視,前塵已杳,淵源再深你也不能──」

  「上天將他送至我的手中,要怪,怎不去怪天上諸仙?」

  書生窒語不答。

  鳳楚衣勉強提力,輕扯舞空,眸裡,閃爍著異樣光采。

  「舞空……」

  舞空微震,懷中之人所吐語調,令他錯愕。

  曾經,有這樣一個人,因先天語言不同,每回喊著他的名字,那「舞」字,總成了平聲。

  「藍耶……記起這些對你並不好……」他歎息。

  朦朧中,鳳楚衣見著舞空那留戀往事的神情,見著文判懊惱無奈的模樣。

  他想問──

  琉璃可好?



  

    ◇ ◇ ◇




  
  雖不明白自己怎會昏睡數日,醒時身上還有一罈沒喝完的酒,怎麼想,都不記得有過喝醉記憶。此季花魁僅留秦淮畫舫七日,如此酣睡,差點誤及竊衣大事,幸好,他還是成功完成任務。

  鳳楚衣拎著包裹緊密的領賞之物,還真搞不懂那袁大老爺家財萬貫,何不親自尋歡一趟,要褻衣做什麼?擺著當裝飾?

  俯身折草,送往唇邊叼去,懶得細想。有錢人家的嗜好不是他能明瞭的。

  軟噥的歌聲遠遠傳來,和著幾許嬉鬧談笑。他無意傾聽,拋了拋包裹,確定內物不露後,才高高興興地上路去。

  他可不想走到一半,包裹就鬆散露出褻衣,雖說賞金重要,但自身英名也得顧好。

  秦淮水聲泊泊,夜風微寒。

  鳳楚衣眉頭忽皺,總覺……自己似乎忘了什麼。

  反覆思量,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罷了,領賞去!

  






  

  〈夜盜.完〉
─────────────────────
  如果這部故事當初有往下繼續寫,按設定,應是走到了「季秋篇」,也就是這篇稍微透露出來的「謹王」李陵。這幾篇寫的,只是千百年前與舞空知交一世的摯友將於這一世再度會聚,然後開始運轉了舞空停滯不前的歲月。

  人物大概是這樣的:
  朱芸采→上官愜月
  鳳楚衣→藍耶
  言璽之→「謹王」李陵(季秋篇)

  不過沒寫下去,設定也就放空了。雖然我會一直留著。
  主要是一想到以前第一部的劇情部份我就頭皮發麻,從第二部開始進行反而有礙,所以……就這樣吧(炸)。設定的兩三事也就不多說了,因為這幾篇也看不出太多東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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