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影疏淡若絮。

  青柳拂風晨曦透,又是一夜風露。

  薄陽微映,灑開一地明朗,點點金芒驅盡昨晚殘餘涼意,偌大林野徐緩轉溫。

  羽禽初鳴,時而婉轉時而高亢,低低淺淺的細鳴揚起滿山清亮。偶爾傳來撲翅振飛之聲,偶爾瞥見鳥獸輕盈躍枝之舉,那低首交頸喙啄間似訴衷腸,卻無法映入九錫君幽沉深邃的雙瞳,眼中只有前方那處清幽雅居。

  江湖傳言,心築情巢夜不留客。

  出入之所不設門戶,卻非尋常人士能橫越雷池一步。

  總是如此,即使是身為朋友的自己,亦屢次在外靜候至天明,好友雖無意讓他漫夜枯等,聚散之後更是提點下回勿於夜深露重之時前來尋會,但他總是在寂寥長宵裡忍不住奔來,而後在好友居所之外露宿一夜寒涼。

  九錫君衣袖微震,落下夜裡浸染滿身的濕潤氣息,足下芳草羞含清露,才一舉步,顆顆瑩透即滑入土壤之中。伸指梳理被夜風吹拂得冰涼的長髮,深怕冠容未整的情況下將會唐突失儀。拂袖打理間,華陽已昇。

  是時候了,好友應已轉醒。

  果不其然,就在九錫君梳整儀容過後,情巢內傳來一道帶著三分嘆息七分無奈的清柔嗓音,悅耳不顯低沉,足令聞者心神為之一舒。

  「九錫君,讓你久候了,入內一敘吧。」

  聞言,九錫君喜上眉梢難以自持。「九錫君打擾了。」

  當下邁步而入,他穿過牌樓越過小徑,沒有奼紫千紅的緊簇花團,僅有數株纖巧小花錯落於藤蔓之間,卻別有一番輕盈秀麗。

  微風細細,弱柳頻拂。只見庭中佇候一人,蛾眉螓首,膚白唇紅,一襲月白薄衫外罩繡金輕紗,梳理整齊的黑髮綴予流雲玉簪,額前兩綹烏絲因風而揚,衣衫薄,髮如絲,風姿淡然,不世清華。

  那是心築情巢之主──莫召奴。

  九錫君暗吸一口氣,這副相貌不論他再看多少回,皆有不似男兒之感。

  「好友,你在想什麼?」莫召奴眼睫微垂,手中摺扇半攤,掩起絕代姿容。

  眸光流轉間,頗為懾人。

  一聲低喝,震醒了茫然的九錫君,額上冷汗微冒,心知自己差點觸及友人大忌。「這……不能全怪我。」言下之意多屬無奈。

  這等風采任誰見了都會失神片刻,饒是他在江湖打滾多年,也不免失態。

  「那該怪我囉?」

  「唉……召奴,今日來此非是要與你鬥嘴,九錫君實有要事相商。」他輕嘆一聲,自己身為黑榜中的紫綬一品,隱伏中原武林收集情報多年,雖未做出重大擾亂,卻總有不祥之感。

  隱隱約約,似有災難將至,但說不上何處有異,百般思索不得其解下,這才特意前來心築情巢尋找友人求助解惑。

  莫召奴摺扇輕擺,略做沉思。

  庭內小亭中,石桌上架置一把利刃,刀柄紋刻昂傲金龍,細緻龍軀盤於刀身,偶有燦光浮動,刃面鋒冷犀利,悄然閃過莫召奴那雙清澈如鏡的瞳眸,彷若要將一切映於刀心。

  「九錫君,暫緩一切行動吧。」凝望好友儒逸英挺的身影半晌,莫召奴輕聲說道。

  「召奴,我也是聽命行事,如果接獲新的指示,不可能置之不理。」

  「勸告接受與否,在於你心,如若不願,又何必來問我。」他轉過身去,負手而立,衣衫飄揚帶起一片悠然。

  九錫君微嘆。「我……有為難之處。」

  靜默半晌,莫召奴才輕輕回過頭來。對於九錫君的心事他並非不知,但想要在瞬息萬變的武林尋得保身妙方,實非易事,若不儘早下定決心,覆滅只是頃刻。九錫君一日參不透,就算他有心幫忙,亦只能徒呼奈何。

  「有決心,才有生機。」

  知他話裡玄機,九錫君的內心卻掙扎不已。若是違命按兵不動,將招來統轄黑榜七人的幕後黑手疑心,著實讓他進退兩難!

  將注意力置回桌面不斷閃爍利芒的寶刀,莫召奴另有感慨。他始終無能,無法令此刃為他動意點頭。無名有靈,犀銳難抑,內中文詔藏得了一時卻藏不了一世,他不願助東瀛鬼祭將軍為虐,卻也拿「無名」寶刀莫可奈何。如此深埋於心的過往,就連身具東瀛黑榜間諜及中原儒門君子此等雙重身份的九錫君也不知情。

  無名哪無名,何時,才肯為他輕頷龍首?

  「召奴,如果我選擇沉潛蟄伏,將會如何?」思來想去,九錫君依舊拿不定主意。

  「如果你不輕舉妄動,安份守已,至少能得三年無憂。」

  「只有三年?這……」這個風險冒得太大,九錫君著實苦惱。

  「世事譎詭如棋,召奴亦無法完全掌握,若你願意淡出武林,或許能得一生安康。武林是非多,一入江湖,殺伐無盡,九錫君,你要考慮清楚。」莫召奴淡淡相勸,相識一場,他亦不忍好友錯踏未來路。

  「一步江湖無盡期哪……」

  「你依舊無法定心思量,性命攸關,靜下心吧。」九錫君加入黑榜成為間諜,匯取中原武林情報至東瀛已是一步錯,他如何能見對方步步皆錯而已身悠然於外。

  「召奴,你總是如此冷靜觀看世局。」九錫君似有所感,數年前,若非偶然結識此人,或許自己早已成為一具枯骨,隨著時間化為塵土。

  「非是我冷靜,而是你的心湖風浪不息啊。」一語道破對方內心,莫召奴摺扇微揚,只是輕笑。

  九錫君別過臉去,他相信好友的判斷,卻又不敢斷然捨去間諜的身份,深懼此舉將招來無盡殺機,踟躇猶豫間,只覺心緒紊亂難以整匯。

  他是否應該直接召集黑榜眾人擊殺中原擎柱素還真,完成任務,免得夜長夢多,令他此後進退兩難──

  見他猶豫,莫召奴僅是輕輕搖首。

  九錫君今日猶豫之舉,必種下來日禍根,成敗生死,皆定數也。

  「九錫君,你既掌儒門天朝署署長一職,兩頭奔波,必有許多沉疴公務尚待處理,何不以此為由,暫緩黑榜一切行動?依你現今在儒門的地位,事務繁忙,應不致招來猜疑。」寥寥數語,莫召奴指點迷津。

  聞言,九錫君當場恍悟。「啊……我怎沒想到這一點!召奴,聽君一席話,真是令我矛塞頓開啊。」此種方式極佳,既能避開東瀛的衝突,又能保身數載,這些時日莫名湧現的心悸惶然似隨風散,猶如撥雲見日,舒心愜意。

  「唉。」至此,莫召奴終於輕嘆出聲。

  「好友為何嘆氣?」九錫君心中大石方落,心情轉好,對於此聲嘆息亦起了追問心思。

  「有心無心,心在人間;多情薄情,情繫江湖……」莫召奴不予正面回應,萬般世事,豈是數語之間所能道盡。

  「心在人間,情繫江湖──每次聽到這兩句,總有一種寂寞的感覺。」

  「九錫君,你寂寞嗎?」

  「我說的是你,召奴。」一直以來,他始終猜不透對方的心思。莫召奴獨居情巢,人際來往極少,甚至,連他也不算是莫召奴的知心人。

  遺世而獨立,淡泊卻孤寂。如此生活換作是他九錫君,必定無法忍受。也正因為這份莫名感慨,讓他總於深宵之刻憶起這抹翩然清雅的身影,而後,不自覺飛奔而來,即使是隨意敘談,也能安撫他憂懷情緒。

  「你總是說我寂寞,孰不知,只有寂寞之人方能體會寂寞的感覺。」莫召奴輕笑,不以為意。

  「召奴……」九錫君欲言又止,卻在對方那雙清麗瞳眸的凝視下,將滿腹話語嚥回咽喉。「我們……是朋友嗎?」

  「你認為不是嗎?」

  「你又將問題丟給我了。」眉宇微擰,對於此種對答模式,九錫君只有萬般無奈。

  「哈!九錫君,人待我一分好,召奴必定回報三分情,這個問題,你何不先問問自己?」莫召奴合攏扇面,紅木扇骨輕擊掌心,任憑流風拂動衣衫薄,依然一派寫意,一派悠然。

  天地間彷若僅餘冰心一片,似無世事能撼心半分,淡淡身形,清雅翩絕。

  九錫君俊目微斂。

  當初被莫召奴得知自己乃東瀛細作之時,曾經,他想過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只是曾經。









  數年後,九錫君依舊無法掙脫紅塵私慾,不但與黑榜七人之一吉祥天狼狽為奸,並且擊殺意欲退隱的無忌天子與愁月仙子。直至他災難臨身萌生悔意,暗恨自己不聽莫召奴屢次勸諫之時,依然難逃死劫,最終喪命於汗青編的慾海劍真之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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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記:

  只是一份惦記,惦記著曾經絕世的翩逸風采。

  一直很喜歡莫召奴剛出場時的氣勢與悠然,總覺得當時這個角色尚未定位是男或女,言談之間總有一份不經意的驕傲與柔軟,時常語出驚人且神秘莫測。最初的印象亦是最美的回憶,我永遠記得那抹靜佇於無名刀前方的秀麗身影是那樣秀逸清寂,那樣的淡然自若。
 
  篇中所述穿著為莫召奴的第一套服裝,雖然愈後期的衣服愈好看,但我心心念念的依然是最初那套飄逸輕柔的感覺。

  可惜,此篇並未寫出當年莫召奴犀利的一面,筆下的召奴相較於初次登場的銳利精明,已柔和太多,篇中亦將時間設定於召奴出場前數年。而九錫君的歷史早已淡忘,僅能隱約帶過,當他被慾海劍真隨手作掉之刻,當年觀看影片的我,亦只能暗嘆一聲……

  誰叫你不乖乖聽召奴的話呢?


  完稿於2007.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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