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對……」朱芸采驚恐後挪,眼前之人毫無半點仙家風采,那神情倒像幽冥惡煞。「你到底是誰?」她以為自己用盡氣力嘶喊,但說出口的聲音卻細若蚊蠅。

  寒風漸弱,男子停下腳步,離她約有五步距離。

  「舞空。」他神情稍緩。

  這一緩容,方才那股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感覺瞬間消失,朱芸采顧不得虛脫無力的身子,狼狽站起,連退數步躲至船柱後面,只想拉遠與他之間的距離。

  「你是人是魔?」此刻,她淚珠成串,接二連三的驚嚇,再也承受不住。

  「……人吧。」他的聲音不再冷冽,倒有些許飄忽。

  她瑟縮地看著他,不解其意。

  在她看來,他像惡鬼。

  「妳還想再跳一回嗎?」沒給她太多揣測時間,他輕聲再問。

  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何溫和起來,但那句問話,還是令她驚怕不已。她慌忙搖頭,連聲調都在發軟。「我不跳了……」如果她執意尋死,他是否會親自將她丟下船?

  她覺得他會──

  舞空微微挑眉。

  「妳可知我們正往何方?」

  朱芸采搖頭,膽怯且不敢多言。

  「如果跳湖成功,妳曉得會上哪嗎?」他微笑。

  幽暗的燈影連晃,映照出一片詭譎波光。

  舞空再次伸手指向湖面。

  「如同那些寂冷孤魂,百年千年,飽受寒氣所苦。」瞧見她輕顫了下,他收回所指,輕淡說道:「不得輪迴轉世。」

  聞言,她怔怔地望向湖水,若是如此,她非但到不了黃泉路,連笙哥也見不著了?

  連日來支撐著自己的希望落空,她再也禁不住打擊,身子一軟,虛弱跪倒,神情開始恍忽。

  「莫忘了,痛心者不僅妳一人。」

  舞空的話,拉回了朱芸采渙散的思緒,她環臂埋首,低聲嗚咽起來。昔日一切,要她如何割捨?

  笙哥……笙哥……

  船身忽頓。

  朱芸采疑惑地抬起滿佈淚痕的臉,畫舫……卡著了什麼嗎?

  舞空忽問:「瞧見了嗎?」

  「瞧見什麼?」她刷白了臉,難不成又要說些冤魂厲鬼再次嚇她?

  「瞧見父親兩鬢如雪,瞧見母親雙眼紅腫。瞧見……」舞空頓了頓,容色微斂,神情稍柔。他瞧見了她變幻不定的神情,也瞧見了她哀戚難捨的親情。

  「不要說了。」她雙手摀耳,可受了這些字句影響,爹娘的形象卻再也抹滅不去。

  她的心中,已完整勾勒出家人的憂心焦急。爹爹像老了許多歲,雙鬢成霜,娘親為她夜夜低泣,兩眼紅腫難消,還有大哥,她可以想像出大哥必定拋下手上一切,回鄉尋她──

  至此,她才知曉她的不捨,尚有許多。

  「畫舫的目的地,我也不知道。」舞空忽然輕喃自語。

  「什麼?」她聽不清楚,突然覺得他的聲音飄得好遠,這人明明就在眼前啊。

  「不過妳可以回家了。」

  這句話卻又萬分清晰。朱芸采微愕,此時的他神態溫和,微笑的神情已不似惡鬼,倒有幾分……「你究竟是誰?」

  「我不是回答過了?舞空,我叫舞空。」他輕輕一笑,柔和的表情如清風、如明月、如拂柳。

  朱芸采想再多問幾句,卻覺視線略糊,剛眨完眼,竟有人抱住了她,柔軟且熟悉。

  她一驚,眼前之人不再是舞空,而是她至親至愛的娘親!

  娘何時上的船?

  尚未問出口的話隨即被四周景色給震攝住了。她愣愣地望著一整片沉鬱的樹林,望著因數把火炬而微亮的湖畔,怎麼看,她都不是在畫舫上頭。

  而湖上──哪有畫舫蹤影?

  「采兒……采兒……」朱夫人抱得死緊,深怕手上一鬆,心愛的女兒便不知去向。那天,她的采兒哭得多傷心啊,言笙的死訊才傳回,夜裡便傳出采兒失蹤的消息,幾乎要讓她以為母女倆將天人永隔!

  幸好眼尖的家丁瞧見她傻愣愣地站在湖邊,幸好……幸好她的女兒沒事。

  「我……娘……」腦裡一片紊亂的朱芸采只能抱緊娘親,她完全迷惘了。

  一道黑影靠近,家丁低首紛紛讓路。她一抬頭,便見父親滿臉沉肅,舉手欲打。

  「老爺!采兒回來就好,別嚇著她──」朱夫人急忙擋在愛女身前。

  朱老爺的手,只是輕輕落在女兒肩上,面容頓時蒼老許多,對著這出走數日的女兒,只得輕歎了聲:「傻孩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幸好大錯未鑄,幸好……」

  望著父母的憔悴的容顏,她怔愣愣地,心緒一片茫然。

  不過數日未見,爹娘像老了好幾歲……

  「小妹,妳這一出走,可急壞了大家。」朱家長子繃著一張臉,連日不眠不休的搜索,將他熬出了兩個黑眼窩。「妳若真出了事,爹可要怨死言家小伙子了。」

  提起言笙,朱芸采有些恍忽,是她太思念笙哥嗎?為何……為何她見著了笙哥那張靦腆笑容……

  「我們好擔心妳。」言笙溫柔憨厚的聲音告訴她,他並未出事。

  一時間,她激動得說不出話。

  「傻小妹,言笙在當時因為跑去小解,幸運地逃過一劫。反倒是妳,一聲不響就失了蹤,一連數天,真要急死我們。」朱家長子皺著眉,真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摸摸小妹的頭,瞧她一身乾淨,還真不像是失蹤數日的人。「妳這幾天上哪兒去啦?找得我們辛苦極了,爹還差點為妳生了場病。」

  忽地,她掩面哭泣起來。

  這一哭,朱夫人也跟著流淚,弄得眾人更加手忙腳亂。

  婢女忙著遞上手巾,家丁一個個低頭,朱老爺只能環抱妻女,雙眼隱有霧氣。朱家長子拍拍言笙,以眼示意,言笙卻因長輩都在,不敢逾越半分,只敢在旁關心她的一舉一動。

  許久,朱芸采淚眼朦朧,抬頭望向父親,輕聲說道:「爹,您在女兒小時所說的傳說,是真的。」

  朱老爺一頭霧水。

  「發生什麼事嗎?」朱家長子也在回想,年幼時他最愛與小妹一同窩在父親身旁聽些傳說故事,記憶有些模糊,不知她指的是哪段。

  「我……我可能真的遇上畫舫仙人了,可是他喜歡嚇人……爹,您沒這樣告訴我……」她又哭又笑。




  
    ◇ ◇ ◇

  



  舞空負手而立,沉沉地望著湖面。

  「你們看起來很不滿?」

  寒風漸盛,盪出了許多波浪漩渦,畫舫沉穩依然,偶爾幾聲放置未妥的木板輕撞,船上倒也平靜。

  「她本就命不該絕,你們的對象也不應是她。」這些孤魂愈見刁鑽,非好家世不要,非青年男女不要,短命者不要,體殘者不要──

  湖裡隱約傳來呼號細聲。

  他雙眉微皺。

  「若非我氣她不愛惜性命,哪容得你們上船呼喊?」揚手輕揮,原本跳動的燈影漸穩、燈火愈明,船樑所繫輕紗紛紛散開,飄揚如夢。

  一切歸於平靜。

  舞空取燈一盞,映亮了湖上波動交錯,也照來他所想見。

  「愜月……願妳此生安康。」

  淡漠的嗓音掠過一絲悵然。

  寂寥,許久難消……






  〈畫舫.完〉
─────────────────────
  後記:
  2007.12.21
  結果我想了很久還是沒修文,舊文的筆法很淡,也不太想抹煞這種文風的存在性。

  不過我覺得芬姐說得非常對,撓不到癢處。
  欸?雖然年代久遠,沒想到我還記得很清楚!(得意)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nns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