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濃密的樹林內,月光盡掩,輕霧透寒。樹林深處的墨綠身影搖搖晃晃,動作遲滯,艱辛痛苦,但生存的意志仍舊催促他不停往前,似乎,多走一段路,就能多一分希望。

  昔日戰功彪炳的凱旋侯,今日功體被廢的拂櫻,強撐著一身傷痕與虛弱,在幽暗的樹林之中跌撞前行。

  一生機關算盡,最終,果真應驗那人所言,他的下場將會更慘更悽涼。

  楓岫主人到最後,依然是一名預言得很準的神棍。

  哈。

  只可惜,聲音被魔王子所剝奪的自己,再也發不出任何清亮笑聲了。他聽見自己從喉嚨發出的呻吟斷斷續續,與落葉枯枝間的磨擦窸窣聲相互交融,織就一片怨懟不甘的哀鳴。

  面對自己的結局,他恨,他怨,他怒,但縈繞於心的那段話卻猶如附骨之蛆揮之不去,到頭來他所恨所怨所怒者,究竟是什麼?

  是那抹紫衣飄然被自己徹底利用的身影?是他不擇手段忠心謀劃的火宅佛獄?是作風偏邪難以捉摸的魔王子?亦或是……

  他自己。

  自欺欺人的表象,最終被楓岫主人刻在噬魂囚內的留言所粉碎。

  他薄情至此,那人為何不恨,那人為何還要原諒他?為何不能咬牙切齒永遠視他為寇讎!為何留字如此雲淡風輕一如過往,彷彿兩人猶在櫻瓣飛舞中相互揶揄,楓岫主人依舊一襲紫衣閑雅,羽扇輕晃,微勾的薄唇對他隨意笑說──吾只好原諒你了。

  好一句吾原諒你,從前如此,現在亦如此!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

  壁上留字,最後的遺言,十二字的寬恕,十二字的悲憫之情,一而再再而三浮現眼前──  




  「好友拂櫻,
  「吾不恨你,
  「吾原諒你……」


  

  「啊……呵呵……」破碎的喘息斷斷續續,他知道,那是他發自內心深處的嘲笑。

  嘲笑楓岫主人,也嘲笑曾為拂櫻齋主的自己。

  其實那十二字,應是楓岫對他最後的報復吧!要他連死後也得深深記住,那個住在拂櫻齋的拂櫻齋主──是楓岫主人的好友!

  是好友……

  而極道先生尚風悅曾笑說,好友之間沒有記恨,只有體諒與原諒,不用計較那麼多,不過,進入嘯龍居還是要脫鞋。

  一片殘葉飛落,覆上了他的眼眸,遮去所有曝露於外的表情。

  猶記得、猶記得……

  有時候過人的記憶力是一種折磨,過往點滴分毫不差印留於腦海,也是一場夢魘。明明都是不該縈留於心的鏡花水月……




  那一日,他獨坐亭前支著下顎悶頭苦思,任由清風拂面,糾結紛亂的心緒最終化為一縷輕嘆。

  「唉……」

  聽見這聲嘆息,在旁邊玩耍的小免轉過身來,撓撓兔耳,抓抓粉紅色的短髮,對於齋主的反常感到奇怪。「齋主,你為什麼要嘆氣?」

  面對小免的好奇,他正正經經,肅容而答:「因為我終於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做決定讓你不高興嗎?」她眨眨眼,天真爛漫的問。

  不高興嗎?他這陣子細細思量後的答案卻非如此。

  「我原以為這是很困難之事,但想不到做出決定之後,義無反顧的心情反而沖淡了當初的顧忌與畏懼。」不知為何,這樣的結論竟讓他感到意料之外,原來,抉擇之後,其他的人事物皆已不再……重要。
 
  似乎,心中多了一絲絲惆悵。

  這段話讓小免更加不解了,她偏頭再問:「齋主你這麼厲害,也有害怕的事情嗎?」

  他輕輕搖頭,既已決定,又豈能畏首畏尾、猶豫不決。

  「現在已經沒有了。」

  這樣的回答還是無法讓小免滿意,既然沒有害怕的事情,那齋主又怎會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那很好啊,為什麼還要嘆氣?」

  小免的疑問讓他雙眸微斂,腦中迅速轉出幾種回應內容,卻發現,他只能由著本心緩緩答出最真實的心情。

  「只是……有一點點不安而已……」

  然而,他怎能不安,亦不該不安,更無法容許這份不安的存在,即使它只有一點點、一些些,也該扼殺於心緒萌生時。

  一切只因他的真實身份乃是──火宅佛獄的「凱旋侯」。

  前方的道路早已註定,他有他的目標,身為佛獄三公之一的凱旋侯,亦擔負著佛獄的未來與責任,不管那裡的環境如何惡劣貧瘠,火宅佛獄始終是他的故鄉。

  為了故土,他可以不惜一切,包括自己。

  溫暖美好的苦境擁有佛獄所沒有的一切,這樣的苦境……的確令人流連眷戀,連他這樣的人,在身為拂櫻齋主的那段日子裡,也常常出現一剎那難以割捨的恍惚,但是對苦境的喜愛愈難割捨,佛獄日漸萎靡的困境就在他心裡愈加清晰。

  不同於上天界、慈光之塔、殺戮碎島,位居四魌界最末端的佛獄極度缺乏資源,他們需要更多的生存空間,若不能向外發展,沒有資源的火宅佛獄將一步步邁入滅亡的深淵,甚至,除名於四魌界,國破家亡。

  所以,拂櫻雖是凱旋侯,但凱旋侯絕對不能是拂櫻齋主。

  絕對不能。




  到頭來,他還是錯估了那「一點點不安」的份量。

  從來就不只是一點點的不安。

  只不過,他的不安一直被自己的理想與期望所掩蔽,並且忽略。

  在他與楓岫主人某次的閒聊中,意外發現兩人的想法竟是如此相近。

  對於目標,若無義無反顧的決心與實踐,那麼,在這個過程中受到傷害的痛苦,還有被害者的絕望、被捨棄的事物,以及所有被犧牲的代價,一切的一切,將成白費。  

  當牢裡的楓岫再三提醒他,要他做好凱旋侯之時,他馬上明白那句隱藏在嘲弄背後的深意──勿讓楓岫主人在付出悲痛的失望與慘烈的代價之後,卻得到白費一場的笑話。

  他後悔過嗎?不能,一但後悔,所有的割捨便成了最大的難堪。

  為了火宅佛獄,他費盡一生心血披荊斬棘,他捨去了許多可能成為阻礙的人事物,在佛獄的未來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可是大業未成,他已如同凋零之櫻,轉眼間就失去所有。

  櫻花零盡,殘枝猶哀。

  卸下侯位成為廢奴,如今的他,什麼都不是。
  
  他慘淡而笑。不能再探究下去了,既已選擇,就要堅定無誤的走下去。

  可是,被魔王子帶往毀滅之途的火宅佛獄一但滅亡,所有佛獄子民的努力、期望,將成夢幻泡影。功體被廢可以再練,人只要活著就有機會,但是故土若是走到消亡的終點,他連掛念都是諷刺。

  諷刺的背後,也代表他的努力全都白費。

  夜更深,風更冷,刺骨的寒意侵入失去功體護持的他,引起一陣哆嗦。

  足下一滑,更摔了個狼狽不堪。

  本該寂靜的幽林裡,於此時,隱約傳來一聲輕嘆,乍現的飄忽身影不急不徐,踏著滿地殘葉,慢慢接近。

  拂櫻心中一緊,失去功體的自己已無法在昏暗夜色判斷來者是誰,難道是魔王子發現他離開死牢,派人追緝而來?

  現在的他再無半點反抗能力,對方對他要擒、要殺都是輕而易舉,他無處躲藏,也無力逃脫。

  他的一生,終於到了落幕的時候嗎?

  來人足音忽止,立於十丈之外,聲音異常溫潤。

  「如今皆是生前夢,一任風霜了煙塵,回首雲開映楓色,不見當年紫衣深──凱旋侯,不,拂櫻齋主,這是汝心中的遺憾嗎?」

  聞言,拂櫻呼吸一滯。

  對方所吟詩句,竟是他為楓岫主人所繪的畫像題詩。在這一聲問句下,楓岫當初的委託之語,赫然浮現於心。




  「叫拂櫻齋主別畫太快,把我畫俊美一點,我要他一筆一劃去記住,他曾有一個好友──名之楓岫。」
  



  楓岫最後的願望於此時憶起,沉重得令他心頭微縮。

  要他永遠記著在寒光一舍的戲謔交鋒,在拂櫻齋的唇槍舌劍,在那段百餘年的悠悠歲月裡,楓櫻曾經相伴同行。

  但這些又能改變得了什麼?

  不過就是一段回憶,於事無補。

  「啊……」若能言語,他必問一句,你是誰?

  「呵,何必問吾之名,汝,還沒回答我。」此人彷彿能夠透知拂櫻所想,扇骨輕擊掌心,再次詢問。

  拂櫻攀著樹,勉強站起。不論來者何人,目的為何,他都不願以最狼狽的姿態來面對,就算要死,也要昂然以對。

  他,畢竟曾是代表佛獄戰無不勝的──凱旋侯。

  「喔,被吾問到難處了嗎?拂櫻。」

  直指關鍵的聲聲逼問,使得拂櫻心中再震,不明白為何對方總能知曉他的想法。聽其話意,似乎在為楓岫主人感到不平。

  雖說世上的能人異士眾多,但當初若有這等奇人插手,他又如何能潛伏苦境百年,如何欺瞞楓岫主人。




  「好友,吾相信你。」




  這一聲欺瞞所換來的信任於拂櫻耳際不停迴盪,形同諷刺,若是此人早點出現,楓岫等人必能避開一切的虛偽,避開一切的謊言,避開所有的災厄──

  莫名地,一股鬱氣上湧,拂櫻又驚又怒,一時間卻不知怒從何處生。

  「嗯……」來者略作沉吟,緩步趨近。

  眼見對方模糊的身影逐漸靠近,拂櫻不禁一退。

  待到映入眼簾的面容趨於清晰時,來者那頭如緞烏絲已垂落拂櫻頰邊,伸手扶往後傾跌的他,使得拂櫻身軀微僵,錯愕非常。

  那張清冷容顏與尚風悅竟有幾分相似,卻非極道先生尚風悅。

  據極道所言,苦境有一人的容貌與他甚為神似,是素還真已退隱江湖的義弟。

  「欸,吾絕對不是莫召奴。」他是問祈心。

  拂櫻瞇著眼,對方這句話他也曾在極道口中聽到。  

  這人是藉著這句話,嘲弄他那段以欺騙為開端,亦以欺騙為結尾的友情嗎?

  曾經,與楓岫主人、拂櫻齋主結拜為三先生,一直都是極道先生尚風悅的心願。

  「有時候,面具戴得太久,虛假也會成為另一種真實。」不理會拂櫻半瞇的眸子透出冷冽殺意,他只是回以深深凝視。「拂櫻,還記得小免嗎?」

  最後一句,讓拂櫻猛然推開那隻似有善意的手,即使力道不足,對方卻如他所願飄然後退,絲毫不引以為意。

  此人,究竟是誰?

  失去支撐的拂櫻勉力撐住不倒,卻已汗流夾背。

  先遭劍之初廢去七成功體,後遭魔王子卸除餘下三成,他的狀態除了是傷上加傷以外,經脈亦遭折損,面對來者的無形施壓,想維持最後尊嚴的舉動,吃力得令他感到可笑。

  他淪落至此,楓岫應該很歡欣吧。

  「如果,能讓一切重來,汝,仍是相同的選擇嗎?」扇面再啟,問祈心清俊的容顏猶似冷豔寒梅,傲然吐芳華。「可敢一問己心?汝,可敢……」

  未竟之語,其意透著一絲詭奇。

  拂櫻的唇角勾起一抹慘淡冷笑,若能將一切重來,他首要之事必是不讓咒世主解封魔王子凝淵,魔王子為佛獄帶來的,不是咒世主寄望的勝利,而是毀滅。

  面對楓岫主人,他必在血闇沉淵拼盡全力,務求一掌擊殺,不讓對方有任何逃脫的機會,讓楓岫在血闇沉淵開啟時就身亡,才是最好的結果。

  他不願,不願再想起噬魂囚那三行留字,他不願再看到!

  他不需要被原諒。

  就算重來,他依然是火宅佛獄的凱旋侯。凱旋侯的步伐只為火宅佛獄而前進,沒有退路,一切仍是不可改變。

  更何況,人生──不能重來。

  如果可以重來,這個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抉擇需要面對,不會有那麼多犧牲、放棄,以及割捨。

  在血闇沉淵時,楓岫主人痛心疾首的憤怒,言猶在耳。

  他記得,被偷襲的楓岫脫冠散髮,唇角溢血,平常總是藏著一絲譏誚的眼神,在那一刻,除了怒不可遏,還盈滿難以置信的悲愴。




  「吾一生大錯,便是相信你。」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楓岫露出如此豐富多變的表情,也是最後一次。

  之後再相見,楓岫的神態已趨淡然,眼神卻詭異得令他感到心慌,心裡愈慌,他下手就愈不留情,反倒是楓岫主人投來的目光,像是有所明瞭。

  這樣的楓岫讓他痛恨起來,那種眼神不但日日夜夜在蠺食他的決心,揮之不去,更讓他避無可避。

  當他決定去噬魂囚了結兩人的一切時,最後的交談,反而讓他陷入另一種慌亂。他無法否認當自己見到昔日意氣風發、驕恣自我的楓岫滿身傷痕,頻頻嘔紅時,他竟有了些許……沉重。

  對於楓岫拒絕他的動搖時,他暗自鬆了一口氣,卻也換來更多複雜難明的感受。

  愚蠢之人究竟是誰?然而,又是誰感到遺憾?

  他只能認定一件事,這種情緒不屬於凱旋侯。

  「……原來如此,呵。」折扇半掩面容,問祈心輕笑一聲,彷彿聽見了拂櫻內心最深處的震動。「啊……天地指引,銀河開路,易乾坤,轉陰陽──」他驟然揚扇,足劃半圓往後飄退,雙掌勾扇推出陣陣氣旋,盪開了濃密交錯的林葉,引落一地月芒,銀光飛瀑。「回首百年身何處……一夢悠然!」

  旋扇似舞,帶起銳利如刃的銀色漩渦,直指拂櫻。

  突來的變故使得拂櫻除了愕然還是愕然,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飛馳的扇尖取命而來──

  原來,依舊是逼殺之勢!

  這一刻,拂櫻忽然失笑。

  是否,在地獄之中……

  拂櫻便只是拂櫻,而楓岫也只是楓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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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在修改之二時,突然想起在血闇沉淵時,拂櫻反目,與楓岫對打的武戲有段很重要的旁白。



  是知己?是寇讎?無暇分辨,不能分辨,唯有面臨生死交鋒的瞬間,這才明瞭,原來友情不曾破碎,而是從未堅強。



  這段話能引起的遐思可多了。

  不以「從未存在」去描述心情,而是以「從未堅強」四字表示,足以讓一海票戲迷為此爭論不休,為這兩人之間究竟有沒有「友情」而筆戰。

  而我呢?既然會想寫楓櫻,自然是認為有的。

  只是我寫同人,不但字數愈修愈多(我明明刪掉很多啊),更是寫著寫著就跑題,重點在於我還會跳著寫。

  跳什麼呢?就是把想寫的內容通通寫出來再回來慢慢接……往往會出現……想寫的片段完成了就會心滿意足丟筆玩樂去。(喂)


  文中拂櫻回憶與小免的對話內容,對白皆出自於正劇,因為它佔了很大一段,所以說明一下。

  此外,按直書從右往左看去,正劇刻於牢壁的留言應是「好友拂櫻,吾不恨你,吾原諒你」。若將這段話從左往右看,方式就不對囉(咳)。



  201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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