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拂櫻齋內,令人熟悉的小亭台階前,閉目沉睡的拂櫻齋主雙眉凝蹙,似不解,似驚詫,似是夢中有異,讓他難以醒來。

  在這樣寒風朔然的夜裡,拂櫻的額上竟浮出些許細汗,待涼風一吹,卻又乾了。

  「齋主實在很糟糕。」兔精小免抱著一團絲綢被單走來,滿臉無奈。見到齋主睡得深沉,不禁抱怨了幾句:「有房間不睡,最近都睡外面,萬一感染到風寒,那我不就要辛苦好幾天?都這麼大一個人,還要小免照顧,齋主啊齋主,你真是一個大麻煩。」

  抱怨歸抱怨,她仍是輕手輕腳將染著粉櫻花紋的被子往拂櫻身上蓋。

  就在小免替他蓋被的瞬間,突來的接觸感應讓拂櫻倏然睜眼,尚且來不及思考,反射性動作已讓他擒住接近者的手腕。

  「啊,痛!齋主你放手!」小免吃痛,手裡拿的兔掌玩具立刻往拂櫻身上招呼。

  這聲驚呼震醒了拂櫻,眼裡閃過一絲迷惘。

  他不是才剛逃出噬魂囚,就被神似尚風悅的神秘人士擊殺嗎?

  那無情的一招,讓他避無可避。

  但他現在……還活著?

  他撫著額,覺得腦袋有些發疼,想甩開這種刺痛感,又被小免使勁的戳打給拉回注意力。雖然有些錯愕自己為何身在拂櫻齋,但面對小免的叫嚷,他還是撒手。

  見到她因吃疼而漲紅的臉蛋溢滿委屈,向來靈動的圓眼染著霧氣,拂櫻蹙眉,習慣性地將她翻來轉去探看一番。

  「小免,我可有傷到妳?」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毫髮未傷,甚至,連一身廢去的功體也恢復如昔,暗中凝氣運行後並無阻礙,讓他不得不思索起目前的現狀。

  是術法造成的幻境嗎?但是他從未聽聞有什麼術法能使人的功體瞬間復元,並且不付任何代價,就算是與死神做交易,也未必有此奇效。

  或者,他在作夢?

  「臭拂櫻,我好心幫你蓋被,你竟然抓那麼大力。」氣呼呼的小免再戳了拂櫻的胸口幾下,小嘴癟著。「我以後都不理你了。」

  拂櫻想拉住她,小免卻是轉身避開,並對他做了個鬼臉。

  「小丫頭──」小免的閃避讓他有些遲疑,如果這是夢,為何如此逼真?

  「别叫我。」她哼了一聲。

  拂櫻下意識地單手撫心,只覺原先的抑鬱竟因此消褪些許。

  眼前的小免與他記憶中的模樣完全吻合,依然是他記憶中與自己鬥嘴吵鬧的天真少女,他疼愛的──小兔子精。

  眼底所映是熟悉的環境,心中所感是熟悉的氣氛,一時間,他甚少表露的真心就這樣脫口而出:「就是妳對待齋主的態度嗎?真是使我心痛。」

  他對小免的關愛,真實得令自己不敢置信。

  小免偷覷他一眼,見他動作誇張,心頭稍軟,表面上還是哼了一聲。

  「齋主你才不會,沒有小免你也能過得很好。」齋主每回都說什麼不能沒有她,可是呢,每次他都偷偷溜出去玩,總是放她一個人在家裡看櫻花。

  日也看,夜也看,拂櫻齋內的櫻景永不凋零,很美,很漂亮,但是,顧家的感覺很寂寞。

  無心之語,卻似一支直中靶心的利箭,刺中了拂櫻內心最柔軟的部份。他的表情微滯,心緒再次紊亂。

  雙眼方睜,眼前之人竟是活潑可愛的小免,而他仍是一身粉白輕裳,這份衝擊讓他難分現實真假,面對小免的抱怨,他幾乎懷疑自己身在夢裡,這一切來得太詭譎,太不真實。

  但手裡猶存擒住小免時的餘溫,他忽視不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他夢見尚為拂櫻齋主的過往,還是他做了一場凱旋侯末路的噩夢?

  想起那名神秘人士的逼問,拂櫻才剛放鬆的心情又再度繃緊。

  難道,那些言語並非嘲弄,他的人生當真重──

  驀地,拂櫻只覺胸口一股怒火急遽上升,臉色卻是蒼白無比。人生重來,不也等於要他將所有的抉擇再度經歷一次?所有的是非恩怨非但沒有隨著時間遠離,反而還要再次體會。

  第一次,他狠得下心,目標堅定,一往無悔。

  第二次……

  「齋主、齋主?」許久等不到反應的小免回頭一看,倒是讓全身僵直、臉色難看的拂櫻嚇了一跳,連忙衝上去左摸摸右拍拍,像是要確認對方沒有任何問題。「齋主你怎樣了?不要嚇唬我。」

  「啊,沒,沒事。」想起身旁還有小免,拂櫻壓下心頭煩躁,現在不是他細細思量的時候。

  「真的沒事?」小免一臉狐疑,可愛的小眉毛都快要打成一道死結。

  拂櫻看著她,喉嚨像被異物梗住。

  明知自己的狀況透著蹊蹺,但是面對小免傳來的溫暖關懷,他卻難以拒絕──




  「齋主!為什麼大家都說你是叛徒?是你害死了楓岫阿叔!」昔日無憂無慮的小免雙眼通紅,瞪著面前猶是一身粉白,人卻陌生到她幾乎認不出的拂櫻齋主──凱旋侯。

  「吾心從未叛離佛獄,雖然潛伏苦境百餘年,對妳亦是真心,與吾一同回佛獄吧,我會繼續照顧妳。在佛獄,吾移植了很多妳愛吃的沉雪千丈青,口感也許沒有生長在苦境的好,但只要佛獄攻下苦境……」凱旋侯伸手欲拉,卻見百餘年來與自己相依為命,親如家人的兔子精用力拍掉他的手。「小免?」

  本想親耳聽見事實再做決定,小免的內心尚帶一絲希冀,她多麼期望齋主對她說……楓岫未亡,他也不是佛獄凱旋侯,這只是一場誤會,可是──

  吾心從未叛離佛獄!

  「但是你叛離了對楓岫阿叔的友情!」她眼眶噙淚,連退數步。「不要碰我,我不要跟你走!」

  「小免!」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這與你教我的完全不一樣。你教我做人要明辨是非,要無愧於心,要濟世救人,要為天下蒼生設想,在能力範圍之內,扶持正義,懲奸除惡!結果──」小免咬著唇,非常努力逼自己不能哭出聲,淚花卻朦朧了一切,讓她再也看不清那個對自己疼愛有加的齋主了。「這一切都是假的,拂櫻齋是假的,拂櫻齋主也是假的,是不是連齋主對我的關懷也是假的──」

  「小免,我方才說過,我對妳的照顧是真──」

  「我不要聽!」匆匆打斷他將要說出口的話,小免淚流滿面,一步兩步三步,頻頻後退。「楓岫阿叔跟你的感情這麼好,你也能狠心下毒手,你要我怎麼相信你?你不是我的齋主!你走開!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一直維持著伸手動作的凱旋侯,指間不自覺輕握、放開,而後──緩緩收回帶她回火宅佛獄一同生活的念頭。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妳,道不同不相為謀,看來,我們只好分道揚鑣了。」凱旋侯冷下眼神,溫熱的心跳似乎也隨之冰凍。「好好守護妳深愛的苦境,好好的過妳的生活,好好照顧妳自己──這是拂櫻齋主對妳最後的一句話。」

  盯著他那陌生的表情,小免一咬牙,抹去眼淚,用最後的哭腔控訴過往的美好。

  「我會離開這個虛假的拂櫻齋,離開這些虛假的記憶,我心裡的齋主不是你!你是壞人,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永遠都不想見到你──」

  聞言,他轉過身,負手於背,在殘落的朦朧花雨中,掩去眸裡的一切。

  「如妳所願。」




  那一別之後,他與小免從此陌路不聚首,再也沒有相見。

  「我真的沒事,不然這樣好了……」忍不住,他還是開了口,帶點遲疑,以及藏得極深的祈求。「小免,妳讓我抱一下。」

  深到讓他以為那是錯覺。

  「齋主你很反常,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拍掉那雙欲攬的臂彎,她倒退三步,完全不想讓他藉機拿自己的衣服抹汗。

  最可怕的是,不衛生的齋主還會拿她的衣服擤鼻涕。

  聽出小免語中之意,他微愣。「又?」

  「是啊,最近齋主你吃不好睡不好,總是在涼亭入睡,每回醒來都是一身冷汗,再這樣下去,齋主你會生病的。」小兔嘟著嘴,拾起落在欄杆的被子,墊起腳尖卻無法將綢被往拂櫻身上披去。「齋主,你太高了,蹲下來一點。」

  唉,她如果能長高一點就好了,長得太矮,做很多事都不方便。小免有些鬱悶地想著,比如廚房那些放得老高的鍋碗瓢盆,每回她都要墊上好幾個短凳才搆得到。

  真不明白齋主把東西擺在那麼高的地方做什麼。

  「喔。」他依言蹲下,任由小兔拿被子將他團團裹住。

  心滿意足地將目標達成,小免終於露出開心的笑容。「嘿嘿!」

  「我說小丫頭……」

  「怎樣?」

  「有必要將我包得像顆粽子嗎?」看看自己被緊綑在被子裡的模樣,拂櫻只覺好氣又好笑。

  連雙手也一起被包裹起來,那他今晚要如何自由行動?

  若是擅自解開,只怕小免不會放他干休。

  小免偷覷他一眼,心裡不免暗吋:「齋主果然怪怪的,將他包成這樣連一眼也沒瞪,沒生氣也沒捏我耳朵,看來真的是噩夢做太多,人都變傻了。」

  「誰叫你要睡外面,不包緊一點,生病又要麻煩我照顧你。我現在很想睡覺,齋主你要乖乖的,不要害我擔心。」小免打了個哈欠,拍拍扶櫻的頭,一蹦一跳回房去。

  「唉,小免哪,妳真的要將我包成這樣?」

  「齋主,夜深露重,你好好休息,千萬千萬不能受到風寒,一點點也不行。」越過中庭的女孩兒向他揮手致意,殷殷交代,而後頭也不回地踏入迴廊,消失在拂櫻的視線範圍。

  「這個小丫頭真是……愈來愈不將吾放在眼裡,都爬到我頭頂上來了。」拂櫻瞇著眼,貌似無奈,心情卻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在魔王子統治下的緊繃。

  拂櫻齋,小免。
  
  他現在是──拂櫻齋主。

  夜寒風冷,可是他的心……卻慢慢回溫,染上一絲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愉悅。但是愉悅過後,卻又徬徨起來。

  方才他瞟了一眼涼亭亭柱,發現上頭沒有任何針對小免身高的刻痕,也就是說,距離血闇沉淵開啟之日,至少要等上一百三十年。

  一百三十年……

  這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讓他亦喜亦憂。當失去的事物再次得到,他竟有些拿不準自己的意願。明明只要堅定地做下相同的選擇,明明很簡單──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叛離佛獄,因為,根本不可能。不惜犧牲自己的副體,自願讓出位高權重的侯位,他所心心念念的,只有火宅佛獄的未來。

  可是現在的他卻因此而糾結。

  「可敢一問己心?汝,可敢……」他喃喃自語,眉心緊擰。

  因為他未墮地獄,所以,拂櫻不能只是拂櫻嗎?

  他望著拂櫻齋裡盛開的櫻紅,看那片胭脂般的嬌色隨著風向款擺身姿,如雲如浪,翩落了滿院似雨似絮的秀麗,一時無語。

  嬌蘭傲梅世人賞,卻少幽芬暗裡藏,不看百花共爭豔,獨愛疏櫻一枝香。

  疏櫻淡豔,點點如同心頭血。

  其實他應該要很高興,現在的他擁有更多的時間重新籌劃,過去的計策尚有缺失不夠完美,他可以趁這個時候好好擬定新方向。

  但是……真的很難高興啊。

  「咳咳。」

  突來的佯咳聲,讓出神的拂櫻雙眼倏睜,驀然轉身。

  那道他再熟悉不過的紫色身影正輕曳羽扇,悠然踏月而來,帶來了漫天紅楓,在拂櫻齋飄揚的櫻花花雨中交錯旋舞,於那身墨紫衣袍身後旋出一片優雅飄逸。

  如水的月色溫潤了那一身神秘,漾出細細銀輝,映襯著對方閒步自若的神態,衣袂飄然。最後,他停佇於拂櫻齋前,羽扇半掩容,僅僅露出一雙深邃瞳眸。

  清風不歇止,捲開無數落花相拂面,送來紅楓沾衣襟,這一面,恍如隔世。

  拂櫻只感目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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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在一次訪談裡,編劇曾言,有一段刪除的戲份是關於拂櫻回去找小免的收尾。
  但是小免不願意跟拂櫻走,也質問拂櫻────你以前跟我講的都不是這樣子,為什麼你是現在這樣子的?
  
  用戲迷的角度去看,這段被刪除的劇情反而能透露出拂櫻內心深處的某種真實,更可以將凱旋侯這個人物的塑造得更深切。他的心腸並非真的冷硬無情,否則,他為何會想要帶小免一起走?

  只是,這段戲刪了,原劇自然就少了這一份交待,所以很多戲迷到現在還是在納悶────拂櫻當回凱旋侯後,小免呢?蒸發了?
  其實不是蒸發了,只是戲份被刪了,而且在我看來,還是一段很重要的戲份,它關係著拂櫻齋主與凱旋侯兩種身份的開始與結束。(囧)

  所以我想在同人裡將這段戲腦補回去。



  201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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