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這樣好嗎?」依然是一管水煙,一口煙幕的慕少艾右手撐著臉頰,懶洋洋地在竹榻上半臥。能坐絕不站,能臥絕不坐,他一直將這幾個字實踐得很好。

  煙管輕點,旋即將滿山的蕭瑟楓紅異化成清幽竹林,他打量了幾眼,覺得目前的風景還算入得了眼。  

  「吾並非織夢師補天缺,更不會夢幻大法,我所憑恃者,只有那一點從佛劍分說身上竊來的佛願。穿越時間三十年,逆天之行不由分說,是大師擔起了所有改變末世血劫的業果,造就了我。」問祈心撫著身旁的翠竹,語氣微頓,「吾所能做的,只有借取兩人之因,再繫另一段契機。」

  「呼呼……這段契機耗損了你不少元能,值得嗎?能否成真猶是未知。」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對吾而言,末世血劫不止是噩夢一場,它也真實存在於我的過去,是吾之體會,吾之夢魘,切膚之痛,至今未消。藥師,你不曾完全經歷,所以,末世對我是真,對你卻僅是聽聞而已。孰真孰虛,自在心中。」

  「也是。」慕少艾想了想,煙管不自覺地在額前輕敲幾下,「不過,楓岫主人真是好氣魄……藥師我佩服。」

  問祈心淡淡笑著,瞟了藥師一眼。「能夠來到這裡的,又有哪一位不是好氣魄?慕阿呆你也不差啊。」

  生前的選擇藥師無悔,死後的決定藥師依然堅定。

  放棄輪迴留在此地看著羽人非獍,看著阿九,看著朱痕,看著他所有珍之重之的好友,這是藥師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慕少艾所得到的心願。縱然,在他替死之後鬼梁天下的陰謀逐漸曝露,但是慕少艾從不後悔,因為在那一刻,他的抉擇只有必然。

  「唉呀呀……夠了夠了,你又來了。」慕少艾拍拍自己的胸口,哀聲嘆氣,「我不要講話,你也別一直揭我的瘡疤,老人家心臟無力,承受不起。」

  「是藥師承讓了。」



  

  當時,楓岫主人的羽扇搖曳從容,對上問祈心的目光,毫不退讓。「你是此地主人,觀你言行,想必對楓岫的一生有所了解。」

  「勉強。」問祈心知他尚有下文,在應答方面倒是配合。

  略作思索,楓岫微笑以對。「吾不問自己,是因為吾不曾棄、不曾變。」

  「自信是一件好事。」

  「哈,吾之一生,從未向人低頭,卻曾經自嘲。」他望著手裡的花茶,那種熟悉的清幽香氛悄然撲鼻,勾起了一抹遙思。

  當初他在寒瑟山房的茶葉收藏中,有很多是拂櫻特別提供的櫻花。雖然他從來不知茶葉放在何處,但鄙劍師與棄劍師向來將事情處理得很好,他甚少為此費心。只知道,每次品嚐這些來自拂櫻親手製作的花茶,永遠有著微甜的香氣。

  鄙劍師曾言,拂櫻齋主規定最晚三個月,庫存的花茶就得進行汰換,所以那兩位刀師跑拂櫻齋的次數,遠在他之上。在那段百年不出門的歲月裡,他不曾為無茶可飲這種瑣事煩惱過。

  拂櫻此人,在他百餘年的記憶中,一直都是大事粗心,小事細心的人。

  「嗯?」

  「若說楓岫主人有何欲問之事,不妨將事情換成另一種角度──」楓岫神色平靜,語意淡然。「楓岫是因,他是果,無因便無果。」

  若世間並無楓岫此人,是否,拂櫻便不存在?

  但他在,拂櫻亦在。可是,拂櫻卻只存在於於凱旋侯之心,存於楓岫之心。

  問祈心聽出一點興趣,「你的意思是?」

  「楓岫之因已經結束。」頓了頓,他的瞳仁滑過一抹幽深。「但是吾並不介意奉陪。」

  糾纏的名字,糾纏的人生,在噬魂囚最後的時間中,他不停思量,不停回想,直到生命到了最後盡頭他才恍悟,他的心中早已無怨無恨,可是……卻惆悵了。

  「而代價嘛……」楓岫主人輕輕地笑了。「他當然也要付出一半。」

  他不曾棄,所以────

  拂櫻吾友,一起吧。





  「話說回來,能開出雙因雙果之路,這兩人……呼呼。」慕少艾沉思片刻,搖搖頭,又抽起水煙。

  人一生因業悲喜,走上一遭已是疲累,再走一遭不就累到口吐白沫。

  「宿命吧。」

  慕少艾睨了他一眼,決定不搭話。

  跟一個跳出宿命外的人聊宿命,他又不是吃飽了太撐,他不是素還真,那個滿肚壞水的人什麼話題都接得下,他自嘆弗如。

  「藥師你在想什麼?」

  「沒有。」

  「我在此地,說不定也是一種因果宿命。」

  「唉呀呀!」慕少艾驚起半臥的身軀,語出埋怨,「你這個人很沒禮貌,偷聽藥師我的心聲,好加在我的心境光明磊落,不怕你聽。」

  問祈心抿唇,回瞪一眼。「此地的居住權我都讓你一半了,想聽也聽不到,是你的表情太明顯,隨便猜也猜得到。」

  「哦,是這樣嗎?」慕少艾用不太相信的目光瞅著對方,語音拖得很長。

  「難不成你希望我偷聽?」

  「唉唉,不要胡亂判斷我的心情,去去去──快去旁邊看你的兄長。」慕少艾往湖面隨手揮去,就見原先清澈的湖水漾起一陣漣漪,慢慢顯現出人間一景。「快看哪!他又被人誤會是女人,被人調戲了!」

  「什麼?」被轉移注意力的問祈心快步走近湖岸,死瞪著湖中景象,彷彿這樣就能將那些登徒子的臉看出好幾個窟窿。

  見景,慕少艾輕拍胸口,悄悄吁出一口氣。

  他這輩子也才鬥輸一個素還真而已,少年人還太青澀了。





  ◎◎





  花雨如紅雪,飄零局中謎。

  再見故人,拂櫻驚覺,他心中的感觸竟是五味雜陳。

  過去,他譜出一場名為利用的無情戰局,以百年情誼為根基,輔以知心相待為掩飾,點點滴滴,在你來我往的算計試探中,朝著他設下的陷阱步步邁進,最後,他成功了,卻也……

  正如欺騙,滿口謊言如何取信於人?九真一假,關鍵處的虛假才是真正的誤導。

  唯有真心,方能打動真心。

  思及此處,拂櫻不禁垂眼,楓岫主人那種似在打量似在評估的目光,讓他覺得非常刺目。

  「你這身狼狽真是難得一見,好友。」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名被裹得連雙手都挪不出來的人,楓岫主人向來精明的眸光透出幾縷興味。

  自兩人相識以來,他從不知對方的表情也會如此晦澀。
  
  像要將他生吞活剝似的,使他不得不自省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竟讓拂櫻露出這等吃人神情。

  莫非是那隻兔子精又在拂櫻面前說了他一堆好話?看起來又不太像。

  定下心神,拂櫻試著緩和心情去面對這名「故人」。

  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一如過往,在他身為拂櫻齋主的這段時間,絕不能露出絲毫破綻壞了佛獄大事。

  只不過……

  「三更半夜,你跑過來做什麼?」想到自己被包得像粽子的模樣被楓岫看到,拂櫻的臉色就很難看,心情只有更差。

  「奇了,十萬火急喚吾過來的是你,見了面,又一臉嫌惡的也是你──好友,你讓楓岫納悶了。」楓岫主人訝異地挑眉,不著痕跡地往對方身上多看幾眼。

  包成這樣,難道是拂櫻的新樂趣?

  拂櫻瞪著他,覺得這人出現得太不是時候了。

  「有嗎?我什麼時候叫你過來?」

  「就在方才。」楓岫主人玩著翻落於扇面的楓葉粉櫻,想了想,加註一句:「半刻鐘前。」

  拂櫻的眉頭不鬆反緊,飛快否定。

  「不可能!」那個時間他剛醒來,正在跟小免說話,別說天外傳音,連半杯茶也沒倒。
  
  「喔,那吾記錯了,是……一刻鐘前。」

  「胡說。」拂櫻繃著臉,一刻鐘前,他還在「睡覺」,如何急喚對方?更正確地說,當時他正被神秘人逼問一堆問題,「人」不在這裡。

  想起那個人,他知道自己回到過去的原因必定出在對方身上,一時間卻沒有線索追蹤,天下間相似之人何其多,若從相似者身上追尋,也未必有成效。

  「好吧,看來我又記錯了,應該是一個時辰前。」楓岫主人改口得很自然。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拂櫻的心情再亂,也聽得出對方根本就在糊弄他。

  算了,他現在是拂櫻齋主,楓岫主人當然依舊是那個裝神弄鬼,老愛故作神秘,算別人算很準,卻算不了自己未來的神棍。而且這個神棍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耍他。

  「你──有話就直說,無事不登拂櫻齋,尤其是你這隻大懶蟲。」

  楓岫懶懶地將羽扇朝他一指,盡量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很正經。「好友,你真的要用這種姿態和吾聊天嗎?」

  「啊,這……」差點忘了自己目前的窘態,拂櫻的雙頰微緋,像被粉櫻染上顏色,白裡透紅。他始終不明白,自己這個「拂櫻齋主」為何總是在雙方的鬥嘴挖苦之中落下風。「看我被包成這樣還不快點幫我打開。」

  「吾以為,這是你新的癖好。」楓岫主人漫不經心地拂開近身的落花,假裝沒看到對方殺人也似的視線,卻在拂櫻癟嘴的瞬間,笑了出來。

  「你是笑夠了沒?」

  「唉呀,這就是你求人的態度嗎?連一個『請』字都沒有。」他挑眉,不太認同好友的沒禮貌。

  人不可無儀,更不可無禮。

  「楓、岫──」

  「嗯?」

  拂櫻僵著臉,薄唇囁嚅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心情很是微妙。

  從以前便是如此,雙方的口舌爭鋒,他從未佔過上風。即使楓岫主人最後輸得那樣淒慘,也不曾向他低過頭。就算身染毒患受了重傷,楓岫半句請求也沒有說,連對方最後的心願,也是他先忍不住開口詢問。

  一直,都是他在低頭。

  瞪著對方,拂櫻暗嘆,有些不情不願地開口。

  「『請、請、請』──請楓岫主人高抬貴手,替我解決這身難題。」

  楓岫主人低笑,羽扇一揚,那條被子立刻旋開,輕飄飄地落在涼亭的欄杆上。

  「是小免的傑作?」也只有這個可能,才會讓看似平易近人,實則高傲倔強的拂櫻吞下這樣的不自在。

  「哼,明知故問。」

  束縛方解的拂櫻右手握拳,非常勉強地讓自己忍住扁人的衝動。他深吸一口氣,微微側身,不以正面對視楓岫,讓自己的表情藏在陰影之中。

  原以為要再扮「拂櫻齋主」會有些困難,畢竟他早已經歷過一場至友決裂的戲碼,有太多痕跡讓他無法當作不存在,卻沒想到,自己與楓岫的交談竟會如此自然,自然得……讓他感到非常不舒服,心頭像壓了什麼,難以排解。

  覺得對方的情緒狀態似乎不太對勁,楓岫輕喚一聲:「好友拂櫻……」

  「別喊,聽到你口口聲聲喚吾好友,我就頭疼。」拂櫻扶額,他現在是真的頭很痛,聽一句就疼一次。

  「不請我坐嗎?」

  「請坐。」拂櫻陰著表情,一點都不想給對方好口氣。

  楓岫主人凝睇他半晌,隨即步入小亭,大大方方地落坐。

  「我口渴了。」

  拂櫻翻袖一揮,涼亭裡的石桌桌面立刻出現一組茶具。「請自便。」

  「小免呢?」

  「她睡了!她的房外設有禁制,你不用煩惱會吵醒她。」提到小免的名字,拂櫻馬上轉過頭,一雙眼睛不由得半瞇,銳利得像要殺人。「吾給她的睡眠品質一向是最好的,就算我們在外面打得天崩地裂,她也不會聽到任何聲音。」

  「哈哈,好友說笑了,這樣的形容真有趣。」

  「是嗎?要不要實踐一下?」他完全不介意殺氣大放送,尤其對象是楓岫,他注定的敵人。

  「耶,實踐就不用了。」楓岫主人擺手,輕飄飄地將這份提議推掉。「可惜,我難得來拂櫻齋一次,她卻睡了。好友,你何時要讓小免到我那裡住上幾日?我很想念她活潑的模樣。」他提出邀請。

  「免!誘拐未成年少女是不道德的,我相信好友你……應該不缺德吧。」跟著在亭內坐下的拂櫻,聲音聽起來有些陰森。

  「未成年……」他略有遲疑,「小免不是一百多歲了?拂櫻你對於成年的定義似乎與常人不同……」

  拂櫻只是投去冷然一眼。「我說她未成年就是未成年,小免永遠都是我的少女,你休想染指。」

  楓岫主人再次低笑,像鬆了一口氣。「看你恢復了一點精神,吾就放心了。」

  「嗯?」拂櫻按下滿心不痛快,對這番話倒是有些不以為然,比起噬魂囚廢奴的下場,他現在的狀態非常好。

  「自吾踏進拂櫻齋開始,就發現好友你的神態與以前完全不同,好像……」

  「好像什麼?」拂櫻心中微沉,難道真被他看出什麼?

  可是任憑楓岫再怎麼神機妙算,也不可能算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有多麼詭奇。

  甚至,連他自己也在懷疑現況的真實性。若非小免的手太過溫暖,若非花瓣拂面的觸感細膩得不像作假,他真的會一口咬定這只是幻境,或者作夢。

  「好像……」楓岫主人手裡的羽扇搖著搖著,面帶深思,瞅了對方好一會兒,以扇掩面,又露出神神秘秘的模樣,吊盡了拂櫻的胃口。

  「話不要講一半,吞吞吐吐很難看。」這人今晚是存心來鬧他的嗎?

  「那吾就只好直說了,好友你……」

  「快說。」他的耐心有限。

  楓岫倒是一臉無辜,從善如流地將話說完。「一副很想哭的樣子。」

  「胡說。」彷彿被說中心事,拂櫻的臉上火辣辣的,覺得非常尷尬,卻又有些惱怒。

  他怎麼可能是一副想哭的樣子,說他是一臉想殺了楓岫的感覺還差不多。

  空氣瀰漫著熟悉的淡香,再次相逢的氛圍,讓拂櫻滿身不自在。

  瞥眼見到楓岫面前的茶杯半滴水也沒有,拂櫻不快地送他一記白眼,自動自發為對方沏了一杯茶。名為楓岫主人,還真的走到哪裡都擺著「主人」派頭,連一杯小小的茶水都懶得動手要人伺候。

  忍,千萬要忍住,而且他還得再忍上一百三十年。

  「說吧。」楓岫主人突然出聲。「是何事讓你困擾?」

  手上一顫,拂櫻放下茶具,這份出自「好友」的關心,讓他聲音微僵。「你想聽?」

  「你說,吾就聽。」

  拂櫻的眉心緊蹙,神色有些變幻不定。他該說什麼?能說什麼?又為何因為楓岫的一句話,便湧起傾吐的念頭。

  這一夜,接二連三的變化讓他混亂了過去清晰明確的思考,有許許多多的感覺來不及隱藏,紛擾得令他煩躁。

  或許,連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小免說他連續幾天都在做噩夢,記憶中似乎也曾有這麼一段,但發生的時間他早已忘記,夢裡的內容更是記不得。唯一殘留的印象是,那幾日醒來後的感覺非常不舒服,總有一股莫名的氣惱與悲憤。

  深吸一口氣,拂櫻的語氣平靜自然。「我做了一個夢。」

  真話假話,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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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慢慢寫,慢慢修,猶如烏龜慢慢爬。

  唔,祈心在設定上算是兄控吧。


  201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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