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喔?」

  望著拂櫻平靜到幾乎面無表情的容顏,楓岫扇面微轉,不著痕跡地在視線範圍內遮住拂櫻半張臉,僅見那雙清亮銳利的瞳眸。

  大多數見過他的人會認為,他羽扇半遮的習慣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神態,或者故作神秘,殊不知,他所掩蓋的並非自己,而是他人。

  人的表情張馳極易作假,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除了初生幼兒尚不懂遮掩心事,每個人在逐漸成長之時,也逐漸學得藏起真實的技巧。但無論神態如何豐沛懇切、冷靜淡然,人依然有難以欺瞞之處,那就是眼神。

  眼睛永遠直達靈魂最深處,無法用任何表情遮蔽真實。

  所以,他遮去別人的表情,只看那一雙眼。

  以眼觀心。

  見楓岫又拿扇子遮臉,擺出高深莫測的模樣,拂櫻差點想收回傾吐的意願。「你把臉遮成這樣是想聽,還是不想聽?要不要連耳朵也跟著遮起來?」

  「好友,吾此舉,乃是在培養聆聽的心情與氣氛。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吾不知好友是莊周夢蝶,或是蝶夢莊周,但以好友超凡之心性,一場夢境能使你如此苦惱,其中必然藏有天地玄機,吾不認真對待,怎對得起好友你的真情傾訴。」他說得義正詞嚴,凜然端肅,羽扇輕揮幾下,臉又遮一半了。「請說,楓岫洗耳恭聽。」

  連夢的內容都還沒聽上半句,眼前之人就能胡扯一堆,拂櫻不禁懷疑,真讓楓岫主人聽完內容,那張能言善道的嘴,不知會冒出什麼危言聳聽的話語。

  「我以為自己是在對人說話,不是對扇子說話。」他瞇眼。

  「唉呀,好友既然有所堅持,楓岫亦需要蘊釀氣氛……」楓岫神秘一笑,忽然將羽扇往前一推,改遮拂櫻的半張臉。「這樣,楓岫的面容就不被外物所蔽了。」

  有差別嗎?拂櫻傻眼,中間還是擋了一把扇子。  

  「你……算了,喜歡遮臉就去遮,我不是你,羽扇拿開。」拂櫻覺得自己很蠢,認識楓岫主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跟他較真等於自找氣受。記起接下來要說的話,不自在的感覺又浮上心頭,拂櫻乾咳一聲,思索起自己該用什麼措詞,想了想,又覺得言詞經過太多矯飾反而會令人生疑。「這個夢……」

  楓岫喝了一口茶,淡淡的櫻香在唇齒之間留佇。他想,拂櫻還真是愛櫻成癡,送人自用皆跟櫻花有關,他從未在拂櫻這裡喝過不含櫻花幽氛的茶水。「好友在遲疑什麼呢?莫非是做了什麼難以啟口的內容……」

  隱隱約約的笑意,莫名其妙透著詭異色彩。

  察覺楓岫主人的調侃,拂櫻又覺得對方把臉遮起來是正確選擇,免得自己會忍不住往那張帶笑的臉龐揮上一拳。

  「是呀,的確難以啟口。」他狠狠瞪去一眼,有怨無處發,心一橫,倒是直說了。「夢見我們兩人成了敵人,反目成仇,出手更是不留半點情份。夢中,我偷襲你一掌,將你打飛,飛得很遠很遠,但是,沒想到你自己又跑過來送死,很白目。」

  「……不錯的開始,再來呢?」有些訝異竟是這樣的內容,楓岫不動聲色地鼓勵好友繼續說下去,心中倒是有了些許想法。

  他感覺得出,拂櫻非常在意這場夢。

  在意一場反目成仇的夢……似乎值得讓他好好思量一番。

  什麼叫不錯的開始?拂櫻的眉心又攏,勉強當作自己沒聽見,但語氣卻不自覺加重幾分。「因為你的白目,我只能打得更大力,讓你吐血吐滿地,打到你手腳碎裂不能動彈,任我宰割。」

  血闇沉淵的反目歷歷在前,雖是他策劃中必然的結果,過程想起來還是有一些不舒服。那一劍,他始終刺不下去,終究錯過殺死楓岫主人的最佳時機。

  楓岫連眼都不眨,慢條斯理地舉杯啜飲。「你真兇殘,所以?我死了?」

  「算你命大,有人救你,速度不錯,身影一晃人就不見了。」他輕哼。

  「你沒追去嗎?」

  拂櫻一怔,覺得自己被這簡單的問話給問倒了。

  是啊,為什麼當時他沒追?即使有人救援,但楓岫重傷無法動彈,極道亦負傷在身,救援者僅僅一人,能有幾雙手同時護持這兩名傷者?更深一層去想,兩名傷患也是一種負累,當時追去,讓三人留下一人性命並非不可能的事。

  瞧見楓岫的眸子莫名其妙閃著亮晶晶的光芒,拂櫻略顯尷尬。

  將臉一撇,不想見到對方的眼神,他艱難地說:「……我不想追。」

  意外的回答讓楓岫主人稍感訝異,搖了幾下羽扇,神情似笑非笑地瞅著拂櫻。

  「真可惜,縱虎歸山,後患無窮呀。」

  「楓岫!」聽見這樣的風涼話,猛然回頭的拂櫻雙眸閃過惱怒。「這個『虎』──是你!」  

  「哈,當然,難不成我是貓?這樣級數就差太多了,吾不承認。」楓岫搖著羽扇,神態促狹。

  「我開始後悔對你講這些。」其實他更鬱悶的是,從楓岫口中聽見這番揶揄後,心中為此氣惱的自己。

  當事者都不認真看待了,他何必幫人家生這悶氣。

  但回頭一想,拂櫻又覺啞然。

  不過是一場夢,楓岫主人又有何理由去認真,虛無縹緲的內容與現實何干?

  楓岫眸光一閃,他倒沒想過拂櫻竟會為此發怒,看樣子,這場夢比他想像中還要特別。「唉呀,別生氣,後來呢?」
  
  拂櫻勉強將剛才的不滿拋開,卻也不想看到楓岫漫不經心的神情,他轉頭望向亭外飄落一身粉瓣的櫻樹,反而錯失楓岫主人臉上的沉思。

  苦境的櫻花清雅幽柔,嬌弱美麗,更少了佛獄櫻花會吸血的危險性。以前,當他沐浴在這樣的景色裡,總會想起佛獄那片邪魅淒豔的血櫻紅雨,但等他回歸火宅佛獄後,望著那片絕豔血櫻,卻又開始懷念苦境平和秀麗的粉色嬌柔。

  他與小免,時常在苦境拂櫻齋內拂花而行,有時小免興致一來,還會拉著他在櫻花樹下轉圈嘻鬧,每瓣粉櫻遺留在身上的,不是血腥,而是令人心舒的陣陣幽香,一度讓他沉醉,忘卻一切,忘記他身負佛獄重任。

  「後來……經過無數次的算計與對立,最後你一敗塗地,不但雙目失明,經脈俱毀,還身染毒患,被監禁在幽冷的死牢之中。」帶著自己不願意承認的悵然,他的聲音淡淡地,卻有著化不開的結。

  他無法相信那個有著理想與堅持的楔子,遇事談笑自若,翻手成因、覆手為果的楓岫主人,會以平淡的神態放棄一切,放棄求生。他一直以為楓岫主人還偷藏了一手,只要機緣出現,運氣向來很好的楓岫就會神不知鬼不覺逃離噬魂囚。

  連上天界的牢籠都能趁亂逃離,只要有心,小小罪牢豈能困住神機妙算的楓岫。
  
  究竟是他對楓岫主人太有信心,還是他太過高估對方一生的氣運?最後結果竟是……楓岫主人真的……就這樣死了。

  而他,礙於火宅佛獄的利益決策,只能拱手讓太息公將楓岫的屍體送回慈光之塔,交換無衣師尹對殺戮碎島出兵。

  連親手埋葬楓岫屍體的機會都沒。

  「聽起來真淒慘,還有嗎?」

  「你的反應實在很討人厭。」壓下想要痛扁對方一頓的念頭,拂櫻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起來。「在死牢中,我去看過你一次。你叫我不能對敵人仁慈,你……祝福我的未來將會獲得比你更慘的下場,我收下了。」

  「嗯……」楓岫盯著他的側臉,若有所思。

  「我問你想埋骨何方,你說,隨我處置。我又問你有何心願,結果你要我替你畫一幅像,這項要求不難,所以我也允你。但是你特別要求,要我……畫慢一點,要我一筆一劃去記住,記住楓岫,記住楓岫曾是我的好友。」他的聲調愈趨淡漠,幾乎失去高低起伏。

  聽到這裡,楓岫眉間微凝,不由得喚了一聲:「拂櫻?」

  拂櫻只是怔怔地望著那些飛舞的花瓣,對這聲叫喚恍若未聞。「夢中,你最後的遺言竟然是──好友拂櫻,吾不恨你,吾原諒你……」

  他從來就不想聽見這些寬恕。

  楓岫主人微愣,眸光流轉間,已是哈哈一笑。「原來我比你早走一步,這個故事很有趣,值得稱讚。吾都不知道自己在好友的心中竟是如此重要。」

  被這縱聲大笑的態度給拉回思緒的拂櫻,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奇異目光盯著他,像聽到一則不好笑的冷笑話。

  「你又在胡說什麼?」

  楓岫主人輕聲反問:「不重要嗎?吾叫你畫你就畫,吾說原諒你你就記得這麼牢,唉呀,楓岫受寵若驚了。」

  「楓、岫!」

  眉眼皆是笑意的楓岫主人抿唇,「吾在。」

  「我不是在開玩笑。」

  「吾也聽得很認真啊。」

  拂櫻幾乎要將眼睛瞪出火來,激動的神態讓雙頰染上微紅。「你、你、你一定要用這種態度氣我嗎?」

  「好友你多心了,我真的很認真在聽。」他懶洋洋地強調。

  他要是相信這番話,拂櫻齋主從此改名為拂楓齋主。「說謊不打草稿指的就是你這種人。」

  「耶,何必激動呢?只是一場夢。」楓岫主人眼眸半斂,掩去了一絲精光。無風不起浪,難道拂櫻口中的夢境真的另有玄機?最重要的是,拂櫻齋主真的很在意,在意的程度令他驚異。

  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但也要雙方感情深厚才會有此錯覺。半年前他與拂櫻會面閒談,表面雖然熱絡,但彼此卻很明白他們在互相試探,口不對心,沒想到半年後再見,拂櫻的眼神似乎多了些什麼。

  楓岫主人盯著眼前這名因心感不快而俊臉微緋的「朋友」,心底的感覺很奇特。

  拂櫻瞟了他一眼,面有怨氣。

  「我最討厭的就是,連作夢也夢到你講那句──『吾原諒你』!」

  「唉呀,我都落到那麼淒慘的地步了,還能大肚量不記恨,肯原諒你,這樣不好嗎?」他涼涼一笑,眼角半睨,說話卻是慢條斯理,溫吞慵懶。

  「不、好──誰要你的原諒,虛偽、矯情。」

  楓岫主人瞇起眼,藉著搧涼的動作為掩飾,仔仔細細觀察眼前人的神情,總覺得那張臉似作態,又似真意。

  不論從哪方面去揣度,拂櫻的語氣、神態,都真實得令他難做判斷,這個現象非常稀奇。唯一的合理解釋就只有──這場夢並不是拂櫻隨口說說。

  拂櫻齋主真的做了一場讓他情緒很不穩定的夢。

  看到對方褪下層層掩護,暴露真實情緒,楓岫心裡暗嘆,暫時失去想要試探的心情。

  「好了,這麼無聊的夢也能惹得你一肚子火,我說,吾在夢裡怎麼少說了一句,好友啊,你不夠了解我喔。」或許是看習慣對方即使惱火也是偽裝出來的模樣,今晚的拂櫻反而讓他不習慣了。

  不管此夢是真是假,喻意為何,他所得到的觀察感觸卻是真實真意,既然拂櫻於此時以真心待他,他也無法小人。

  拂櫻一怔,直覺就想追問:「哪句?」

  「就是──」看到拂櫻的表情整個認真起來,楓岫主人眉角微挑。「為什麼我要告訴你?」

  「你、你!」聽見這種戲耍似的回應,拂櫻一時氣結。

  「喝茶。」楓岫主人難得動手替他倒了一杯。

  接過杯子,拂櫻咕嚕咕嚕直接灌下,連細細品茗的心情都沒有,更將空杯推回楓岫面前。「再來。」

  見他喝茶像喝水,楓岫似笑非笑,從善如流再倒一杯給他。「好友,你可知自己糟蹋了一杯好茶。」

  「無所謂,茶是我家的,我愛怎麼喝就怎麼喝。」

  「都這麼大一個人了,還在耍小孩脾氣。」抬手制住拂櫻將要逸出口的不滿,楓岫莞爾一笑。「好友,既然你不喜歡聽,可以將它換一句喜歡的,說吧,你想聽到什麼?楓岫可以配合。」

  「這……」楓岫突來的縱容之語讓他的思路一滯,拂櫻怔怔回望。

  他想聽到什麼?

  身為凱旋侯,他又該聽到什麼?

  將拂櫻瞬間的恍惚都看在眼底,楓岫的神情柔和下來。「拂櫻?你想聽吾說什麼?」

  「我……」拂櫻別開臉,第一次覺得直視楓岫的目光很艱難。「吾不知。」

  也許,他希望聽到對方有怨有恨,就算楓岫在噬魂囚壁上所刻,是滿滿的詛咒,他也會全部收下。

  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反覆回想,就不會為了那十二字滿懷不甘與氣憤,就更能以敵人的身份去看待過往的一切。仇視、怨憎才是敵人之間該擁有的情緒。

  楓岫主人,為何你要如此輕易放下被背叛的怨懟……

  「嗯,那吾明白了。」楓岫站起身,手中羽扇輕搖,目光炯然,語氣卻更加溫和。「夜已深,楓岫也該回去寒光一舍,好友,下次記得帶小免過來讓吾招待一番。」

  「咦?明白什麼?楓岫,將話說清楚再走。」拂櫻瞠大眼眸,下意識將他拉住。楓岫主人莫名其妙過來,又莫名其妙離開,拂櫻齋何時成了他的後花園?

  「哎呀,拂櫻,難道你想留我夜宿一晚?」楓岫的目光停在那隻拉住自己衣袖的白晰手掌,唇邊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好友的盛情……吾可以認真考慮。」

  然後,他看到預料中的鐵青神色。

  輕輕推開對方的手,楓岫搖著羽扇,依舊端著莫測高深的笑容,一個轉身便化光而去,僅留一段朗朗詩號與數片楓紅搖曳風中。

  「笑看嫣紅染半山,逐風萬里白雲間,逍遙此身不為客,天地三才任平凡。」

  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等到空中漫舞的楓葉一一落地,狀似怔愣的拂櫻唇角忽揚,低聲笑了。

  「呵呵,哈哈哈哈……」

  今晚一敘,他相信,楓岫對他的戒心將會大幅下降,這樣很好,很好。

  不管人生重來幾次,他依然是火宅佛獄的人,肩頭所擔,是成千上萬的佛獄子民,他的責任,遠比個人私情更重要。有了過去與楓岫相處的經驗,現今的他要卸下楔子的心防,絕對會比以前來得容易。

  他明白楓岫在感情上的弱點,一但心防撤除,將是全心全意的信任,目前的狀況,對他有利。

  只是……

  為何他的笑聲竟是如此乾澀。

  要卸下械子的心防,方法有很多,他,偏偏選擇了最愚蠢的一種。難道再次回到拂櫻齋主的身份,同時也讓自己變得痴愚?

  重來的歲月,突然令他覺得漫長起來。

  寂靜的夜晚,飄零的落櫻,拂櫻齋主端坐亭內,喝著早已涼透的茶水,默默無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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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開始進入人物崩壞之旅。(垂肩)



  201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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