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鎖．千言默語

　　她對自己說，千萬別再被任何文字與言語影響心情。雖然調適已久，信件上漂亮的字體依舊佔滿自己的腦海，彷彿有人在她耳邊說：

　　

　　妳的筆觸怎麼愈來愈淡了呢？我不覺得那是精練過後的文字，倒像什麼都沾一下卻不多做停留的蒼蠅。深入性不夠，就連情緒描寫也像一道虛影，淡薄到讓人記不住，更別說男女主角的感情問題了，淡淡淡淡淡──所有的敘述都輕飄飄。

　　輕飄飄的東西怎麼能夠感動人呢？

　　就算是淺嚐即止，在那瞬間也會有品嚐的感受啊！最近看妳的書，就像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故事，妳是不是陷入低潮？妳的故事真的愈來愈讓我沒印象了耶──


　　
　　閉上眼，她努力壓抑，卻還是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很在意，非常在意！

　　一百人中，就算有九十九位喜歡自己的作品，只要不喜歡的那一人是自己在乎的對象，足以湮滅因九十九人的欣賞而帶來的歡喜快樂。

　　小瑜是她第一位忠實讀者，大膽敢言，喜歡用很多比喻來表達自己的感受，常常一針見血，卻也讓她受益頗多。然而，那根針近來愈刺愈重，好幾回令她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做不到言情界某位前輩的淡然，也做不到一些作者口中的相應不理──

　　在意就是在意，騙不了人的！

　　目光掃向書桌上出版沒多久的作品，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珍貴的評論往往難求，卻也常常傷心於這些評語之中。作品再好，不可能全世界都喜歡；劣質作品，總還是有人視為珍寶。

　　她的心情──也隨著評價而起伏。

　　她寫出的東西，究竟是好是壞？

　　「情書？」

　　低沉的男聲從上方冒出，嚇得沈樂趕緊把信件塞進抽屜，抬頭時卻見一張好奇的大臉距離自己不到五公分。

　　「你靠那麼近做什麼！」她驚叫，耳根都熱了起來。

　　這人是這間漫畫出租店老闆娘梁姐的弟弟，最近晃到書店裡的時間愈來愈多，東翻翻西看看，卻很少見他抱書離開，倒是不少女學生看到他都會竊竊私語，個個笑得面紅耳赤。

　　「看妳是不是在偷懶──」他彎著身子想瞧瞧抽屜裡的信件，卻被她一掌推回櫃檯外。「這麼慌張，一定是情書囉！」他大笑。

　　「才不是！」她趕忙接過客人要租的書物，刷刷刷，速度奇快地刷完十來本漫畫的條碼。「你不要每次都來妨礙我工作。」轉而面對櫃檯前怯生生的國中小女生，輕聲詢問：「妳的餘額只剩五十六元唷，要再補錢進去嗎？」

　　小女生點了點頭，遞出三百元的鈔票。

　　沈樂在鍵盤上敲了幾下，迅速將它放進收銀機。

　　「預存三百元共能看三百五十元，扣掉今天的租金，妳還有三百二十九元在裡面。」把裝好漫畫書的袋子交給小女生，她露出甜甜的微笑。「這些書可以看六天，十七號還，忘記還書會扣錢喔。」

　　「好，謝謝妳。」小女生提著袋子離去，走出門口前不忘偷瞄一眼店中唯一的男性。

　　「妳的動作蠻俐落嘛。」他調侃，而後補上幾句。「沈樂啊……妳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這次瞪我比較用力喔。」

　　他不是客人，卻是老闆娘的寶貝弟弟，除非她想丟掉這份好差事，不然也僅能睜一眼閉一眼，假裝沒聽到他的揶揄。但是──

　　「梁定毓，我跟你說過很多回了，我的名字不是快樂的樂，是音樂的樂。」

　　「不是快樂，就是悲傷了，難怪妳臭著一張臉。」

　　「你是故意對我搗蛋的嗎？」沈樂快憋不住了，為什麼他跟老闆娘說的完全不一樣？

　　當初她剛來這邊打零工時，老闆娘總是一臉溫柔地提起自己那體貼又善解人意的弟弟，誇到幾近十全十美了。直到她真正認識梁定毓後，好幾回她都想問梁姐，他真的是傳說中溫柔貼心的好弟弟、風度翩翩的好男人嗎？

　　三天兩頭的針鋒相對，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邊礙到他的眼。

　　最好笑的是，如果他太久沒出現，還會有一堆小女生在她耳邊吱吱喳喳地盤問著：「梁大哥怎麼沒來？」、「梁大哥去哪裡了？」、「樂樂姐，是不是妳把他氣跑啦？」、「他會不會是在交女朋友，所以沒空來這邊？」

　　甚至有人還誤以為她跟梁定毓是一對，小倆口正在鬧彆扭，所以王不見王。

　　梁定毓來店裡，兩人的抬槓讓她很頭疼；他不來店裡，一群愛作夢的小女生更加讓她一個頭兩個大。總而言之，這號人物帶給她的，除了麻煩還是麻煩。

　　就算他的相貌很養眼，替她招惹麻煩就一點也不養眼了。

　　「我是來監督妳有沒有偷懶。」他正經八百。

　　扁扁嘴，沈樂撇過頭不想再理他。

　　出租店不就是那樣？平時冷冷清清，她只要整理小說漫畫，掃個地擦個桌子，檢視書籍是否破損或逾期未還，就算裝勤快也沒得裝，只有學生下課後才會開始熱鬧忙碌。

　　見她不搭理，梁定毓轉了個話題。「有沒有什麼好書能介紹給我看呢？」

　　沈樂指指右前方一整排的小說櫃。

　　「沈樂。」

　　「是沈『樂』。」為什麼他都要故意喊錯她的名字？她瞪過去。

　　「這是妳平常上班的樣子嗎？」梁定毓忽然板起臉，沉沉的嗓音像在生氣。見到她表情呆滯，才稍微調整一下說話的語調。「我現在是問妳有沒有什麼好書能介紹給我看，照理我也算是店裡客人，妳幫客人介紹書都是這種臉色嗎？」

　　這罪名可大了！沈樂惶恐地搖著頭，深知自己被那封信給影響到心情，竟差點忘記這男人是不可得罪的！梁姐疼他有如心頭寶，只要他告上一狀，這飯碗鐵定因他不保！

　　工作雖不見得難找，可是要找到上班時間彈性大，工作情形又輕鬆的實在不多，何況梁姐還是個不錯的上司，薪水不見得優渥，但正好能讓她專心於另一項副業。如果因為被告狀而丟掉工作，她一定連作夢都要詛咒梁定毓！

　　深呼吸，吐氣。深呼吸，再吐氣──「你……喜歡看哪類的書？」

　　「隨便，妳覺得是好書就能介紹給我看。」梁定毓拉了把椅子坐下，雙臂交環於櫃檯。

　　「武俠？奇幻？言情？科幻？少男漫畫？少女漫畫？還是成人漫畫……」每說一種，沈樂的臉色就僵掉一分，眼前的人根本不為所動。「你不說喜好，我怎麼介紹？」

　　「我的喜好很廣泛啊，妳說的類別我都不排斥。」他露出笑容。

　　在她看來，他的笑容摻和著兩個字，欠扁。

　　「既然如此，到時候可別跟我說你不看某類型的書。」再度深呼吸，「言情有幾本蠻好看的，要不要？」吐氣。

　　「說來聽聽。」

　　聽到這樣回答，沈樂只好帶著他到小說櫃前一本本指給他看。

　　「這位作者的書傾向於激情派，讀者群很多，而那位作者的書比較複雜，要用點心思去看才能連貫許多情節……如果你想看輕鬆休閒型的，粉紅色書皮的幾位作者都可以拿回去翻翻。你看，這幾人都寫得很好，這位寫的不僅只有愛情，親情與友情也佔了很重的份量……啊，還有這兩家出版社也不錯，據說讀者群大多分部在中南部──」飛快指點眾多小說書物的沈樂忽然停下，轉頭瞪了梁定毓一眼。「你讓我覺得我像在唱獨角戲耶！」

　　她努力介紹，他卻一聲不吭，連個嗯哼聲都沒，這樣子她很難判斷他想看什麼類型的小說。

　　「會嗎？」看了看櫃上這一堆書，她這樣介紹，他豈不是要抱一整箱回家？「書太多了，精簡個幾本讓我看就好。」

　　這回他出乎意料地並未與她抬槓，而是用很認真的態度在苦惱介紹給他看的小說太多。沈樂有些訝異，但他能不找自己麻煩當然是最好了。

　　「如果真要挑選的話……」她也跟著認真細想。「店裡的男客其實很少在看言情小說，若真要看，大部份是挑這幾位作者的書。」她從書架上抽出幾本小說，開始把他當做真正的客人。「這人的書比較中性化，而這位的書則較重視情節，兒女情長的場面不多……」

　　接過書，梁定毓好奇地問：「剛剛妳介紹的有很多本都是重複的作者，其它人寫的就沒那麼好看嗎？」

　　「唔，其實我們在看小說時，是先認文筆跟內容，一但肯定了某位作者，接下來出的書就會自動去看了。新作家跟不上的就是這點，除非很優異，不然你看看，幾千本的小說，一本本去翻閱是很累的，要脫穎而出並不簡單。」

　　梁定毓點點頭，表示了解。

　　「我姐說妳也在寫小說，筆名是什麼呢？」他的眼眸在書架上來回巡視，彷彿在猜測她是哪一位作者。

　　沈樂心頭一跳，表情整個僵掉。

　　「我……那是秘密。」

　　「筆名叫『那是秘密』呀？好像沒見到這個名字。」學生時代練就一目十行的好功夫，在茫茫書海裡找尋一個筆名並非難事。

　　「我不想談這個。」心底，微微嘆了口氣。

　　梁定毓也不再多問，讓她把書拿去刷進電腦，雖是大姐開的店，他想看書還是得乖乖付錢。

　　「我覺得，有作品問市應該是很開心，讓人知道書是妳寫出的會是一種成就感，不是嗎？」臨走前，他對她這麼說。

　　沈樂對自己搖搖頭。

　　當不知作品是誰寫的時候，評論會比較客觀，一但讓人知曉作者是誰，那種不安定的感覺就會漫延全身──

　　追根究底，還是源自於對自己沒信心哪……

　　她嘆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