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三點都有中盤商送書過來,梁姐也會抽空回來挑書。現在的小說漫畫出租店不比幾年前稀少,一間比一間大,營利自然也被瓜分不少,為了節省開銷,就得篩選一下新書,往往只留下客人較易租走的書物,冷門一點或不易回收成本者,就成了退書名單中的一行。

  「樂樂,妳還是不肯說妳的筆名啊?」腦後挽著髮髻的梁姐正在整理剛進的新書,一手拿著書單對照、一手將要退還的書籍疊在旁邊。

  沈樂苦笑了一下。她的書,就在那批要退還的書堆裡。

  看到梁姐回頭,她急忙把苦澀嚥下,幫著將新書拆封裝書套,也將一些容易掉頁的漫畫書釘穩。

  「樂樂啊,妳的表情很僵硬喔。」梁姐伸手往她臉上捏了一把,捏痕在短短數秒內就粉紅起來。

  「梁姐!」沈樂大叫,她又不是小孩子,捏臉頰的動作只會害她嚇一跳。

  自從梁姐知道自己在寫書後,三不五時就會套問筆名跟出版社,關照的程度往往令她大呼吃不消,對梁姐婉約恬靜的印象也隨之破滅。梁姐或許不是令人驚豔的大美人,但那張不施脂粉的娃娃臉一直都很青春洋溢,連她也自嘆弗如。

  「看妳傻愣愣的表情,誰都會想捏一下吧。」梁姐大笑,將整理好的新書擺上櫃檯。「不把筆名交出來,就再捏一次。」

  自動把退書搬到櫃檯後側,沈樂有些無奈。「梁姐……」

  「出租店可是最好的推銷管道呢,我可以幫妳宣傳一下呀。」

  不,她要的不是這個……

  沈樂所希望的肯定,是那種偶然中聽見自己被讚賞或用心評論缺失的感覺,而不是那種因為認識,多少都會語帶保留的評判……

  那些退書中,自己的新書刺眼地疊在中間,不就是最好的例證?

  如果梁姐知道那是她寫的,一定二話不說拿回店裡放,但,那本書原是要退還中盤商的啊。

  「梁姐……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無法跨過自己的心理障礙,也無法很驕傲地讓人知道她寫了什麼,她愛自己的文字,但這樣還不夠。

  其實她很清楚,她最缺乏的,是自己的肯定。

  梁姐偏著頭,倒是將這些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樂樂,出版社跟妳說書賣得不好嗎?」

  「沒有。」她搖搖頭。

  「還是出版社退妳稿子了?」

  「也沒有。」或許她也算是過稿順利的作者之一,大多是修稿,卻很少被退過稿件。

  梁姐稍微做了伸展四肢的幾個動作,剛剛又蹲又起的,實在有點頭暈。

  「那就代表妳的作品並不差,別想太多。」她揉揉沈樂的頭髮,就像在哄自家小妹。「鑽牛角尖可是會將妳的活潑給磨蝕掉唷。」

  沈樂依然只有點頭,不知該怎麼整理情緒。

  「梁姐,下星期二我想請三天的連續假。」

  「怎麼了嗎?」

  「我爸跟我媽的生日各差一天,我想回去幫他們慶生。」自她搬出來後,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

  「咦?各差一天?還成了夫妻?那妳的父母可真是很有緣份了。准假。」梁姐笑了笑,再清點一次進書單。「樂樂,妳什麼時候才要交個男朋友讓我看看?需不需要梁姐幫妳介紹個對象?」

  聽到這話,沈樂登時傻了眼,梁姐換話題的速度實在有夠快。

  「這……我還不想交……」她囁嚅著。

  忽然,梁姐面色詭異,神秘兮兮地靠向沈樂耳畔,小聲地說:「我家的定毓很不錯喲,偷偷告訴妳,他現在沒女朋友──」

  梁定毓?沈樂只覺得自己面部要抽筋了,他只會找她耍嘴皮子而已。

  「姊,妳幹嘛笑得一臉賊相?」書店的玻璃門被人推開,掛在門上的風鈴跟著叮叮噹噹響起來。

  不知怎地,明明她可以鎮定自若,在聽到梁定毓納悶的聲音後,沈樂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 ◇ ◇

  

  許多長輩都會將言情小說與色情小說劃上等號,認為那既不可取也無價值。

  沈樂家也不例外。

  她從不敢說自己在寫小說,而且還是老一輩看不起的愛情故事,何況親戚中不乏嘴碎之人,經過這些人的嘴巴,就算是好事也會成了見不得人。

  這幾天她應對得頗辛苦,當父母問起工作狀況時,她提到自己在出租店當店員,老爸的臉色當場難看起來,直叨唸著要她找份正常又穩定的工作。對父母來說,朝九晚五才是正當職業,其它都是旁門左道。

  昨晚,父親甚至打了幾通電話給老朋友,要他們幫忙介紹幾份工作給她。

  沈樂在心底嘆氣,看看手錶,離下一班公車到來還有二十分鐘,不是她過早出來等車,而是母親叨唸的聲音讓她逃命似地提早出門,推說書店缺人手,要趕著回去打理。原先打算待到晚上再搭車離開,現在整整早了一個下午。

  眼角一瞥,馬路對面的身影讓她的心臟猛烈一跳。

  「樂樂?好久不見了。」對方挽著女伴越過馬路,爽朗的笑容發出友誼之聲。

  「是……是啊,好久不見……」見到當年提分手的初戀情人該做何反應?微笑?怒目?還是相應不理?沈樂只知道自己的腦海瞬間空白,喉嚨像被抽乾一樣,嗓子透著沙啞。

  他身旁的女伴,曾是自己最珍惜的密友……

  就像很多老套的故事一樣,她最好的朋友跟最愛的男人一起背叛了她。也許,感情的事的確無法勉強,但雙重傷害臨身的感覺卻怎樣也忘不掉,不管經過多久,在內心深處所刻留的那抹痕跡,永遠都在。

  「樂樂,我們好久沒見面了。」雅晴的微笑一如記憶中的甜美,只是將她與阿拓相挽的手臂靠得更緊。

  這些動作全落在沈樂眼裡。或許有些刺眼,但更多的是無所適從。

  她完全沒心理準備。

  「伯父說妳現在一個人在外面住,生活過得好嗎?」

  阿拓的關心不似做假,但對沈樂來說,實在無法將面前的人與當初對她厲聲斷絕的面貌聯想在一起。

  現在,他們可以輕鬆面對她,但她做不到……

  她花了兩年時間療傷,又花了一年時間搬出去調整心情,沒想到再次見面,卻讓她發現之前那些努力根本沒用。

  難過的心情只是被她埋起來,只要輕輕一撥,什麼都浮現了。

  「我過得很好。」她想擠出微笑,但兩頰的僵硬使她做不出想要的表情。

  她笑不出來──

  曾經,她以為可以自然面對他們,其實不然,她沒自己想像中的勇敢堅強!過去的笑容像被粉碎,她笑不出來,完全笑不出來……

  胸口那股悶痛延著喉嚨直上,又乾又澀,想嚥下卻怎樣也嚥不下。喉嚨梗著一股悶氣,漲得她好難受……

  見到兩人的剎那,她還是很怨恨他們,也怨恨自己的不爭氣。

  都三年了啊,為什麼她還要為這兩人傷心?

  「妳不舒服嗎?樂樂?」阿拓往前一步,想察看她的狀況。

  沈樂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她的眼睛好澀、好澀……

  「樂樂。」背後,有人扶住了她,聲音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別跟我說妳中暑了,天氣並不熱。」大手覆上了她的前額,驚得她立刻回頭。

  是梁定毓!

  「你……」沈樂呆愣愣地瞧著他的笑臉,這是他第一次唸對她名字的發音。

  「用不著這麼驚訝吧?不是說好了我來接妳嗎?怎麼,還要跟我賭氣搭公車?」梁定毓笑著揉揉她的頭頂,這動作熟練得像常對她如此。

  他在說什麼?沈樂一臉疑惑,這些約定是什麼時候說的?還有,她搭公車不是因為跟他賭氣吧──

  「你是……」阿拓有些遲疑,這人是沈樂的誰?

  「梁定毓,樂樂的男朋友。」梁定毓笑得燦爛,仗著自己比對方高出些許的身高,硬是擠出了那麼一絲絲壓迫感。

  「梁──」沈樂大驚,雙頰立刻緋紅,她什麼時候成了他的女朋友?

  「樂樂,別生氣囉。」他伸手環上她的腰,就這麼將她摟進了懷抱。「要生氣回去再生氣,別讓妳的朋友看我們吵架嘛。」

  如果先前是因為難過到腦海一片空白,現在則是嚇到思考變漿糊。這是什麼情形?

  沈樂瞪著梁定毓黑亮的眼瞳,卻什麼也瞧不出。

  「呃,樂樂,既然妳男朋友來接妳,那我們也不打擾了,有空記得聯絡我們聊個天。」雅晴輕扯阿拓,將男友帶離此地。

  轉頭見到阿拓離去前微訝的眼神,沈樂忽然有些快意。

  「梁定毓……」

  「嗯?」他漫不經心地應著,溫香暖玉的感覺真不錯。

  「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

  「我姊說的呀。」她的身家資料要拿到還不簡單,問老姊一聲就知道了。

  「那個……」

  「嗯嗯?」

  「你要吃豆腐到什麼時候?」她的聲音悶悶地。

  「唔,先上車吧,公車空氣不好,我奉了老姊之命專程來接妳回去的。」迅速鬆開手臂,他指指後面的轎車,馬上轉了話題。心情不好的女人或許會趁機扁他一頓出氣。

  納悶地瞟了車子一眼,沈樂低頭盯著柏油路。「你來的時間真剛好。」

  「或許吧。」梁定毓很紳士地幫她開了車門,待她進去後才繞至另一頭上車發動引擎。

  繫上安全帶,她瞪著自己的膝蓋,雙手不自主地握緊,回想起剛剛的情景,聲音有些變調。「謝……謝謝……」

  如果他沒出現,面對阿拓跟雅晴的她會如何?

  也許她可以忘掉對阿拓的感情,但依然無法抵禦見到昔日好友跟他相互依偎的甜蜜……她抵擋不了……

  好半晌,梁定毓遞了幾張面紙過去,平時揶揄的語氣不再,只是溫柔地摸了下她柔順的頭髮。

  「想哭,就哭吧……我開車要看前面,瞧不見妳大哭的模樣。」

  鼻頭一痠,微澀的眼睛染上霧氣,沈樂不再說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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