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鎖．千言默語

　　
　　梁定毓對那天的事絕口不提，喊她又喊成了快樂的樂。

　　沈樂不懂，他在想什麼？

　　「樂樂姐。」嬌嫩的嗓音喚回了她遊走的思緒。

　　抬眼見到店裡常客小婷正眨著水汪汪的大眼打量她。「妳怎麼這樣看我？我臉上長痘痘了嗎？」沈樂摸摸自己向來不錯的膚質，沒有痘子啊。

　　「妳剛剛在想誰呀？眼神好迷離喔。」小婷馬上將剛剛看到的小說用詞拿來應用，國中這個階段，正是許多小女生憧憬愛情的作夢時期，她也是其中之一。「就跟小說裡寫的一樣，魂不守舍。」學校的國文課她聽不懂，倒是從小說裡學了不少成語。

　　「沒有哇。」與小女生眼對眼，沈樂故作正常。

　　「有，樂樂姐，妳的眼睛洩露了心事喔。」再一次應用小說裡的句子。

　　現在的小孩怎麼這麼精？沈樂學她眨眨眼，接過小婷要還的漫畫書。「還要租嗎？」

　　「下禮拜要月考，再看小說漫畫會不及格的。」小婷笑得可愛，雙頰露出兩個酒窩。「這陣子我不會過來了，不過考完後，樂樂姐記得把這些書留給我看喔！」她拿出一張寫了好幾本書名的紙條，很慎重地交給了沈樂。

　　「我儘量，好好唸書啊。」沈樂笑著，將紙條放進抽屜。

　　目送小婷離開書店後，沈樂才把視線調回櫃檯的新書架上。

　　她前些日子被梁姐判定為退書的作品，現在正與一排新書放一起。

　　梁姐說，她回老家那幾天，是梁定毓顧的店。他無聊時翻翻小說，覺得那本書雖然不是很引人注目，倒也不難看，書店來來去去都是那些舊作者的書，偶爾還是得挖掘一下其它人的作品，於是，她的作品被梁定毓留下來了。

　　心情有點複雜。

　　她的書……終於留在店裡了。

　　可是……

　　小瑜說得沒錯，她的書中故事總是輕淡，情緒起伏僅是點到即止，不夠深入。

　　直到那天遇到阿拓與雅晴，她忽然明白了。

　　她不敢回想那份心痛，每當刻劃出筆下人物的喜怒哀樂時，彷彿會將過去的感覺重現。她怕，怕那種錐心的痛苦，怕筆下的男女主角會引導她回想那段甜蜜，怕情節走向會讓她壓不住記憶，她好怕編寫故事的自己會被筆下的文字翻出那些痛苦情緒──

　　下意識抑止文字的她，當然寫不出應有的感動。

　　望著自己的雙手，這樣的她，還能繼續編織文字嗎？

　　雙手轉而握拳，她想寫，她還想寫小說！即使這些故事會牽引出她過去的傷痛，她還是想繼續寫下去！

　　「怎麼一臉凝重？有殺氣。」

　　大手覆頂，用力地在她頭上揉了幾下。

　　「梁定毓──」沈樂拍開他的手。不知為何，這陣子他只要一過來就是伸手把她的頭髮揉成鳥窩頭，氣得她蹦蹦跳，偏偏他又仗著人在櫃檯外，只要往後退幾步，她根本打不到他。

　　書店的格局又不容許追逐跑跳，往往讓他得逞無法報仇。

　　「妳這幾天特別兇猛耶。」他搖搖頭，深感嘆息。「女孩子要有淑女樣。」

　　「我不淑女，難道你就很紳士？」幸好她今天有帶梳子，不然天天被他這樣揉，頭髮遲早打結解不開。

　　梁姐喜歡揉亂她的頭髮也就算了，現在連梁定毓也一起揉，她的頭髮好命苦！

　　「親愛的樂樂，需要我為您服務嗎？」梁定毓忽然一本正經，對著她鞠躬行禮，學足英國紳士彬彬有禮的模樣。

　　沈樂的腦中有片刻呆滯。

　　老實說，現在的梁定毓倒真有幾分讓她吞口水的風度翩翩。

　　她甩甩頭，想把他從腦中甩出去。

　　「妳好像剛被潑到水，急於甩乾的狗狗喔……」他爆出大笑，方才的斯文風度一掃而空。

　　「梁定毓！你一定要惹毛我才甘心嗎？」她臉上一紅，知道自己剛剛甩頭的動作有多可笑，但被人家這樣大笑，面子實在拉不下。

　　尤其笑的人是他！

　　「如果……妳一直都是這種紅撲撲有生氣的臉蛋，我就不惹妳生氣啦。」見她又呆住，便趁機往她臉上捏一把。「我姊說妳的臉捏起來軟綿綿的，觸感不錯，看來沒騙我。」

　　她……她……她又被吃豆腐了？沈樂愣住。

　　上次可以當做他為了幫她解除困境，那……這次呢？

　　「不要鬧我了。」她的心中砰砰亂跳，但卻有另一股涼意襲上心頭。

　　感情這事是雙面刃，讓她又愛又怕，昔日的驚心至今猶未忘卻，她現在還敢胡思亂想？

　　沈樂啊沈樂，難道阿拓傷妳還不夠多？

　　聽出她語氣不對，梁定毓也跟著沉靜下來。

　　「抱歉。」

　　沈樂微訝，以往不管再怎麼鬧她，他是從不對她道歉的。

　　氣氛似乎弄得有些僵。

　　她可以對愛笑愛鬧的梁定毓還以顏色，卻不知該怎麼面對眼前正經沉默的梁定毓。他這樣子，跟之前要她介紹書籍時板起臉的情形一樣，有點生疏，也讓她有點害怕。

　　「我……我不是故意兇你的。」想找個話題沖淡這種無形的緊繃感，卻在他眼神的注視下愈漸慌亂。她真的有些怕這樣的他，總覺得現在盯著她的眼神很犀利，看得她頭皮發麻。

　　「沒事，是我自己不好。」撥開額前滑落的頭髮，梁定毓淡淡扯出一個笑容，拿了一千元鈔票給她。「我裡頭的錢大概剩不到一百塊吧，幫我存個一千元進去，就算是親姊弟，被她知道我賒帳的話還是會挨打。」

　　「梁姐會打你？」沈樂張大了嘴，溫柔大方的梁姐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會打人啊！

　　「會啊，怎麼不會。我從小被她打到大，以前她學跆拳道時最愛拿我當活動沙包練。」他聳聳肩。

　　「看不出來……」她摀著嘴，原來梁姐會抬拳道！

　　「她以前打我時最愛說，好男人有四種情形，不是沒出生就是已經掛了，再不然也被別的女人搶先定走，剩下的那個得自己培養，所以她很努力在培養我。」

　　難怪梁姐老是說自己的弟弟絕對是個好男人，原來是經過調教的。

　　有些忍不住，沈樂當場笑出來。

　　見她露出笑顏，梁定毓摸摸她的頭。「我要回去了，晚上顧店時小心些。」

　　咦？

　　沈樂呆呆地望著他推門而去，忽然覺得，她是不是破壞了什麼……

　　是她多心嗎？

　　

　　　　◇　◇　◇

　　

　　當一個人習慣的聲音突然消失，或多或少，失落的情緒總會盤旋心頭。

　　「唉──」沈樂整個臉趴在櫃檯上，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過去她巴不得梁定毓別來吵她，等到他真的不再過來跟她拌嘴，又會懷念起兩人吵吵鬧鬧的感覺。

　　她發現這一個月以來，少了梁定毓那摸不清是取笑還是玩笑的聲音，書店竟是如此冷清無聊。

　　日子過得有點渾噩的她，連打稿的精神都沒有。

　　這陣子又接到小瑜的來信，她說這次的新書終於多了一點點感覺，像是重新賦予生氣般，人物的情緒不再像是死水，總算有點生動，不過男女主角的感情尚待加強……

　　她該很高興的不是嗎？她真的很看重小瑜的評價，但現在卻無法讓她提起勁，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小瑜看的那本書，好像是她來這邊工作後寫的。當時正跟梁定毓槓上，一氣之下把他寫進書裡好好折磨，不過只要寫到感情事，腦中馬上浮現那張笑得很欠扁的臉，就怎樣也想像不出半分濃情蜜意了。

　　小說能得到一絲絲讚賞，是不是該歸功於梁定毓時常找她鬥嘴？

　　梁定毓、梁定毓、梁定毓……

　　她為什麼要一直想他啊？

　　沈樂抱頭而哀，想不通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致使腦中呼喊梁定毓的聲音愈來愈響。

　　店門口的風鈴叮噹作響──

　　「趴趴樂。」陌生的聲音帶著幾分熟悉，似乎以前就有人喜歡在她頭頂上出聲──「妳在學趴趴熊嗎？」

　　「是樂器的樂。」睽違已久的嗓音再次出現，連她都沒發現自己的眼眸因此閃上一層水光。

　　「有想念我嗎？」梁定毓的手指輕敲櫃檯，那叩叩細響於貼著桌面的耳朵是一種折磨。

　　「誰會想你。」她嗤哼，卻覺得自己的聲音很沒說服力。「你好久沒來書店了……」

　　「我姊沒跟妳說我工作正忙嗎？」他明明有交待。

　　沈樂抬頭，眼睛睜得很大。「梁姐沒說。」她也不敢問，好像只要開了口，梁姐就會把她推到梁定毓身邊去。

　　有點怕、有點心虛、也有點不知所措。

　　不過才一個月未見，許多感覺似乎悄悄更動起來，不復以往純粹。

　　「情書？」梁定毓眼明手快地拿走桌上粉紅色的信紙，在她尚未反應過來前，迅速瀏覽一遍。

　　「你怎麼可以偷看人家的信！」天哪！小瑜在信上都喊她「沉玥姐」，如果他腦筋轉得夠快，她的筆名就會當場曝光！

　　情急之下，她從櫃檯內側繞出，伸手便搶。

　　梁定毓將信件舉得老高，以身高優勢睥睨眼前這身高至多一百五十幾的小矮個兒。「不是情書妳何必這麼緊張？」瞧她如此貼近自己的胸口，他想起了一個月前的懷抱。

　　不知道她會不會跟他一樣……懷念？

　　側身避過她的跳躍舉動，他眸裡閃過笑意。

　　沈樂又急又氣，整張臉羞得緋紅，又怕自己過於貼近對方，怎麼搆也搆不著那高高在上的信紙。

　　「把它還我──」她好想哀嚎，這樣爭來奪去，萬一搶壞了信紙怎麼辦？

　　「樂樂。」

　　聽到他的唸法再度正確，沈樂一愣，心口有些砰砰亂跳。

　　或許是習慣了他不正經的喊法，被他這樣喊住，她很不自在，總覺得有事即將發生……

　　「要把信還我了嗎？」氣氛有些不對，她只想快快拿回小瑜的信，然後躲得遠遠。

　　「妳不是把信看完了？借我多看幾下。」

　　「那是我的隱私──」再不還她，她要生氣了。這封信是今天早上才拿到手的，她還想多看幾次。

　　「那好吧。」雙手奉上染著夢幻粉紅的信紙，梁定毓的聲音變得低沉：「樂樂……」

　　「做什麼？」飛快拿回信件裝進信封袋裡，沈樂不忘回瞪。她一直都很寶貝小瑜的信函，萬一被他弄皺，她可不會放過他。

　　恨恨地再瞪一眼，不料，自己卻被他臉上那抹溫柔給懵住。

　　「當我女朋友吧。」梁定毓撫著她的髮絲，語調輕柔。這一個月以來，他真的很想她，想到她為別的男人落淚，他就不爽快到現在。

　　心裡悶悶的，若非最近事忙，或許會再早一點表示心意。

　　「什麼？我……我……」她張大嘴，連句完整的話也講不出，被他突如其來的告白震住了。

　　「沒拒絕就是答應了？」

　　「我沒說啊！」她的思考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沈樂只覺腦中混沌一片，還來不及消化就被迫吸收。

　　「沒說就是答應。」早摸熟了她偶爾會腦筋打結的個性，梁定毓早已計劃好所有應對。「也許妳會不習慣新身份，不過慢慢來沒關係，每天多一點感覺，遲早會變成很有感覺。」

　　「你怎麼可以自作主張。」她……她又沒說「好」。

　　「我想，那封信裡指的應該是我吧。」

　　聞言，沈樂當場僵住，雙頰飛紅。

　　小瑜的信……

　　她的臉色紅到不能再紅。

　　

　　　　◇　◇　◇

　　

沉玥姐：

　　很高興看到妳的故事漸漸有所起伏，也很高興小說情節終於不再讓我覺得過於清淡，雖然妳的內容沒有大問題，也不會過於枯燥，但就是有很明顯地「看戲」傾向，讓人融不進情節。沒引發讀者的共鳴，也就不會產生感動了。

　　妳說從《向誰喊冤》開始，靈感都來自於一個老愛鬧妳的男生嗎？或許他是喜歡妳的喔！就跟小男生一樣，會去欺負一下自己喜歡的小女生。

　　嘻！沉玥姐，雖然妳說接下來的稿子得好幾個月才會上市，但我卻能想像妳邊寫邊模擬對方言行舉止的情況，唔……

　　有點像朝思暮想喔！

　　真想快點見到妳下一本新書。

　　祝　　順心

　　　　　　　　　　　　　　　　　　　　　　　　　　　　　　小瑜　筆

　　

　　
　　
　　〈全文完〉